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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根据地的野战医院,其实就是几间征用的破庙和几排刚搭起来的茅草棚。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碘酒味、血腥味,还有伤员腐烂伤口散发出的恶臭。
手术台上,那盏煤油灯把霍北行的脸照得惨白。
“这手,留不住了。”
穿着白大褂的军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刘,大家都叫他刘一手。
他推了推鼻梁上用棉线绑着的眼镜,用镊子敲了敲霍北行那只肿胀发紫的右手。
“右手粉碎性骨折,软组织坏死,再加上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感染已经到了骨髓。如果不截肢,败血症一上来,神仙也救不了你。”
刘一手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谈论怎么修一张坏掉的桌子。
沈南乔站在一旁,手里端着个搪瓷盘子,指节攥得发白。
她刚换上一身不合身的灰布军装,袖口卷了两道,露出皓白的手腕,与这满屋子的血污格格不入。
“没有别的办法吗?”她问,声音在抖。
“丫头,我是医生,不是阎王爷。”刘一手叹了口气,拿起一把寒光闪闪的骨锯,“准备麻药吧。虽然咱们这儿麻药金贵,但这手术是大活儿,不打麻药人受不了。”
“不截。”
一直闭着眼像是死过去的霍北行,突然开了口。
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刘一手愣了一下:“你说啥?”
霍北行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固执。他费力地抬起头,盯着自己那只烂掉的手。
“我说,不截。”霍北行喘着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流进脖子里,“老子是拿枪的。没了手,跟废人有什么区别?把烂肉刮了,骨头接上。就算是个爪子,也比光秃秃的棍儿强。”
“你不要命了?!”刘一手把骨锯往盘子里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刮骨疗毒那是关云长,你是肉体凡胎!再说了,就算接上了,这手也是废的,拿不了筷子,更别提拿枪!”
“拿不了枪,还能拿刀。拿不了刀,还能挠人。”霍北行咧嘴一笑,那笑容狰狞得像鬼,“刘大夫,动手吧。别用麻药,留给重伤员。给我根木棍咬着就行。”
沈南乔看着他。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尊严。让他当个断臂的残废,比杀了他还难受。
“刘大夫。”沈南乔放下托盘,走到霍北行头边,伸手将他的脑袋抱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柔软的小腹上,“听他的。保手。”
“你们这两个疯子!”刘一手气得胡子乱颤,但看着两人那如出一辙的眼神,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拿起了手术刀,“出了事别赖我!小王,去拿绳子把他绑上!别一会儿疼疯了乱动!”
“不用绑。”
沈南乔低下头,双手死死按住霍北行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霍北行,看着我。疼就咬我。”
霍北行看着她倒映着煤油灯火光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舍不得。”
手术刀切开腐肉的声音,像是钝刀子割在人心上。
嗤——
脓血涌出。
霍北行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被拉满的弓。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仿佛要炸裂开来。
但他硬是一声没吭,牙齿把嘴里的木棍咬得嘎吱作响。
沈南乔能感觉到手掌下那具躯体剧烈的颤抖,那种痛苦顺着掌心传导到她身上,让她感同身受。
她没有哭,只是不停地用袖子擦去他脸上不断涌出的冷汗。
一个小时。
像过了一辈子。
当刘一手缝完最后一针,把剪刀扔进盘子里时,整个人都虚脱了。
“娘的,真是个铁打的种。”刘一手擦了一把汗,看着霍北行那只被裹成粽子的右手,“命保住了,手也还在。但以后这只手,除了能动两下,基本就是个摆设。五根指头,也就大拇指和食指还能有点知觉。”
霍北行已经疼晕过去了。
但他那只完好的左手,依然死死抓着沈南乔的衣角,怎么掰都掰不开。
……
三天后。
苏北根据地,政治部保卫科的一间土屋里。
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两把长条凳。
沈南乔坐在凳子上,背挺得笔直。
她已经洗去了脸上的油彩和风尘,虽然穿着粗布军装,头发也剪短到了齐耳。
但那股子大家闺秀的气质和在十里洋场练就的从容,依然让她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黑脸汉子,叫赵刚,保卫科科长。
赵刚翻看着手里的一叠材料,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沈南乔同志,代号‘海棠’。这三年,你在上海滩可是风云人物啊。”赵刚语气不善,带着一股子审视的味道,“佐藤大佐的红颜知己,出入梅机关如入无人之境。上海滩的报纸上,全是你的花边新闻。”
“那是工作需要。”沈南乔语气平静。
“工作需要?”赵刚把一张旧报纸拍在桌上,上面是沈南乔挽着佐藤出席宴会的照片,笑靥如花,“组织上让你潜伏,没让你把自己变成汉奸婆子!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同志在骂你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锄奸锄到你头上吗?”
沈南乔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我知道。”她说,“骂名我背,只要情报送出来了,只要霍北行活下来了,我不在乎。”
“霍北行?”赵刚冷笑一声,“那个‘孤狼’?我们也正要查他。他在宪兵队被关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刑,怎么可能活着出来?日本人为什么不杀他?是不是被策反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日本人演的一出苦肉计,想放长线钓大鱼?”
“砰!”
沈南乔猛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怒火。
“你可以怀疑我,但不准侮辱他!”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受的!他的右手是为了送出那份名单废的!他在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怀疑他的忠诚!”
“坐下!”赵刚厉喝一声,“这是审查!注意你的态度!”
“什么狗屁审查!”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原本插上的门栓被一脚踹断,两扇木门轰然洞开。
霍北行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病号服,外面披着件旧军大衣,右臂吊在胸前,脸色苍白如纸,但那股子杀气却让屋里的温度瞬间降了几度。
两个试图阻拦的警卫员被他用左手推得踉跄后退。
“霍北行!你这是严重违纪!”赵刚站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霍北行根本没理他。
他大步走到沈南乔身边,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像护食的狼一样盯着赵刚。
“赵科长是吧?”霍北行眯起眼,声音沙哑,“我听刘大夫说,你也是老红军,走过草地的。怎么到了这儿,不去查鬼子的据点,倒有劲儿查起自己人的裤裆来了?”
“霍北行!你嘴巴放干净点!”赵刚气得脸皮紫涨,“这是组织程序!你们从上海那种大染缸里出来,谁知道是红是黑?必须要经过严格的审查!”
“审查?”
霍北行冷笑一声,突然解开军大衣的扣子,一把扯开了里面的病号服。
“嘶啦——”
精壮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
那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伤疤。鞭痕、烫伤、刀口、枪眼……新伤叠旧伤,没有一块好肉。尤其是心口处那个刚结痂的“十”字刀痕,那是沈南乔为了传递信号亲手划上去的。
屋里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连赵刚按在枪套上的手都僵住了。
“这一条,是三年前在北平掩护学生撤退时挨的刺刀。”霍北行指着肋下的一道疤。
“这一块,是在宪兵队,佐藤用烧红的烙铁烫的,问我上线是谁。”他指着肩膀上一块扭曲的皮肉。
“这只手……”霍北行举起那只缠满纱布的右手,眼神变得有些悲凉,又有些狂傲,“是为了把名单送出去,被他们用锤子砸废的。”
他往前逼近一步,直视着赵刚的眼睛。
“赵科长,这些‘证明材料’,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现在就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看它是红的还是黑的!”
赵刚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松开了按着枪的手。他是个粗人,也是个直人。这种伤,装不出来。这股子气势,汉奸演不出来。
“把衣服穿上。”赵刚偏过头,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还是硬邦邦的,“别在这儿耍流氓。组织有组织的纪律,审查还没结束,你们还得待在隔离室。”
说完,赵刚抓起桌上的材料,大步走出了屋子。
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背对着两人说道:“食堂今天有红烧肉,给你们留了两份。吃饱了再写材料。”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霍北行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刚才那一番发作,耗尽了他仅存的体力。
“逞什么能?”沈南乔心疼地帮他拢好衣服,“伤口又裂开了吧?”
“没事。”霍北行用左手抹了一把脸,咧嘴一笑,“不震震这帮秀才兵,他们还真以为咱们好欺负。再说了,我也不能看着他在我面前欺负我的女人。”
“谁是你的女人?”沈南乔白了他一眼,眼眶却红了,“我是你的革命同志。”
“行行行,同志,沈同志。”霍北行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像个耍赖的孩子,“那沈同志,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
“我饿了。我想吃红烧肉。但我左手拿筷子不利索,你喂我。”
沈南乔看着他那副无赖样,忍不住笑了。她伸出手,轻轻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
“废铁。”
“废铁怎么了?”霍北行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废铁回了炉,哪怕铸不成剑,铸成把杀猪刀,照样能宰鬼子。”
……
两个月后。
根据地后山的靶场。
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生疼。
“砰!砰!砰!”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
霍北行趴在雪窝子里,单手据枪。那是把缴获的三八大盖,枪身修长,对于单手操作来说极难控制平衡。
但他稳得像块石头。
他的左臂肌肉隆起,大拇指熟练地推弹上膛,食指扣动扳机。每一个动作虽然不如以前右手那样行云流水,但透着一股子狠劲和精准。
两百米外,五个作为靶子的酒坛子应声而碎。
“好枪法!”
身后传来一阵叫好声。
霍北行收起枪,从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赵刚披着大衣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烧酒。这两个月,两人不打不相识,倒是成了酒友。
“老霍,你这左手枪,练得比我右手都神了。”赵刚把一瓶酒扔给他,“组织上的任命下来了。”
霍北行用牙咬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进胃里,驱散了寒意。
“让我去哪?炊事班?还是养马?”
“想得美。”赵刚嘿嘿一笑,“师长说了,你这种宝贝疙瘩,去养马那是暴殄天物。特务连缺个教官,专门训练侦察兵和狙击手。还有,那个‘海棠’同志……”
霍北行的手顿了一下:“她怎么了?”
“她被调去敌工部了。”赵刚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她的日语好,又熟悉上海的情况。组织上打算成立一个针对日军高层的电讯侦听组,她是组长。”
霍北行沉默了片刻,又灌了一口酒。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分开了。虽然都在一个根据地,但一个是带兵打仗,一个是隐蔽战线,见面的机会不会多。
而且,敌工部的工作,依然充满了危险。
“知道了。”霍北行淡淡地说道。
“还有个事儿。”赵刚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师长特批,鉴于你们两位的特殊情况和立下的功劳……批准你们结婚。申请报告我已经替你们递上去了,只要签个字就行。”
霍北行愣住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结婚?
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遥远,太奢侈。三年前在乌镇的那场婚礼,是假的。在上海滩的那场婚礼,是杀局。
真正的婚礼,该是什么样的?
“怎么?不愿意?”赵刚撞了他一下,“人家沈同志可是早就签字了,就等你点头呢。”
霍北行猛地转过身,看向靶场的入口。
沈南乔站在那里。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那是她在上海时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风雪中,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一朵在严寒中傲然绽放的海棠花。
霍北行扔掉酒瓶,大步向她走去。
他走得很急,甚至有些踉跄。走到她面前时,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那只残废的右手藏在袖子里,左手想去抱她,又怕弄脏了她的衣服。
“签字了吗?”沈南乔问,眼中有光。
“签。”霍北行的声音有些发抖,“老子这就去签。签个一百年,把下辈子也签了。”
沈南乔笑了。
她伸出手,从他的袖口里拉出那只残缺不全的右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里。那只手虽然废了,虽然丑陋,但在她手里,却是最温暖的存在。
“霍教官。”
“嗯?”
“以后,你的右手我来当。你的背,我来守。”
霍北行看着她,眼眶湿润。他突然单膝跪地,在这漫天风雪中,在这只有枪声和寒风的靶场上,用那只完好的左手,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是!首长!”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覆盖了大地上的疮痍。
远处,嘹亮的军号声响起。
那是集结的号角,也是新征程的开始。
废铁已经重铸,利刃已经出鞘。
这一次,他们并肩而立,剑指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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