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的冬风像刀刮骨。
离开盐城外围后，牛车换成了步行。
为了避开日伪军的重重封锁，他们不得不钻进芦苇荡，走那些连猎户都不敢走的野路子，好在老农给他们准备一把。
霍北行走得很慢。
高烧虽然退了，但那条受伤的腿和断掉的右手每走一步都在叫嚣。
他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却一声不吭。左手死死攥着那根临时削出来的木拐杖。
沈南乔走在他前面开路，手里握着那把匕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那件臃肿的碎花棉袄上已经挂满了苍耳和泥点，但她的背挺得笔直。
“歇会儿吧。”沈南乔停下脚步，回过头。
“不用。”霍北行喘着粗气，声音沙哑，“还有十里地就能出荡子，天黑前必须赶到赵家村。”
“你的伤口裂开了。”沈南乔盯着他胸前渗出的血迹，语气不容置疑，“坐下。”
霍北行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她那双红肿却坚定的眼睛，到了嘴边的狠话又咽了回去。
他颓然地靠在一棵枯柳下，扔掉拐杖，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沈南乔熟练地掏出水壶和干粮，掰了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窝头递给他。
霍北行没接。他盯着自己那只裹着纱布、形状扭曲的右手，眼神阴鸷得可怕。
刚才过河沟的时候，他试图用右手去抓一把芦苇借力，结果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像一团烂肉一样滑脱了，差点一头栽进泥潭里。还是沈南乔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
那种无力感，比佐藤的鞭子抽在身上还要让他难受。
“怎么，嫌窝头难吃？”沈南乔在他身边坐下，撕下一小块窝头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在百乐门吃惯了牛排红酒，这东西是有点刺嗓子。”
“我的手真的废了。”霍北行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风里的沙砾。
“我知道。”
“废了手的枪手，连废物都不如。”霍北行猛地抬起左手，一拳砸在冻硬的泥地上，“我刚才连根草都抓不住！到了部队能干什么？当个废人让人伺候？还是去伙房烧火？”
“霍北行！”
沈南乔厉喝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拽到面前。
“你给我听清楚了！没人会因为你受了伤就看不起你！你的手是为了送情报断的，是为了这个国家断的！这他妈是勋章！”
这还是沈南乔第一次爆粗口。
霍北行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凶悍的女人。
“还有，”沈南乔松开手，从腰间拔出勃朗宁，重重地拍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里，“你是‘孤狼’，就算只剩一颗牙，也能咬断敌人的喉咙，左手拿枪对你来说一定可以！！”
冰冷的枪支递到霍北行的掌心。
他低下头，看着那枪。
“试试。”沈南乔指着远处一棵歪脖子树上的乌鸦，“用左手。”
霍北行深吸一口气，笨拙地举起匕首。
左手很不习惯，伤口在风中微微晃动。那种陌生的失控感让他烦躁，但他还是眯起眼，凭着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去寻找准星。
就在他手指即将扣动扳机的瞬间——
“嘘！”
沈南乔突然按下了他的枪口，整个人瞬间伏低，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贴在芦苇丛中。
霍北行的眼神瞬间变了。颓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猎人般的敏锐。
“怎么了？”他用口型问。
“有人。”沈南乔指了指芦苇荡的西北角，“顺风飘过来的，有烟味。不是旱烟，是卷烟。‘樱花’牌的。”
霍北行猛的睁大眼睛。
在这种荒郊野岭，抽这种日本烟的，除了鬼子的特工队，没有别人。
“多少人？”
“脚步声很轻，大概三四个。不是大部队，是便衣搜索队。”
霍北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左手紧紧握住了枪柄。冤家路窄。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八成是。”沈南乔悄悄拨开芦苇，透过缝隙向外看去，“前面的芦苇倒伏方向不对，他们在包抄，他们在必经之路上等着呢。”
霍北行冷笑一声，那股子嗜血的劲头又上来了。
“正好。”他低声说，“拿他们给老子的左手祭旗。”
……
芦苇荡深处，四个穿着便衣短打的男人正猫着腰，呈扇形搜索前进。他们虽然穿着中国老百姓的衣服，但脚下的步伐却出奇的一致，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阴狠。
“井上君，情报准吗？那两个人真的会走这条路？”左边的一个低声问道。
“错不了。”领头的“井上”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用脚尖狠狠碾灭，“那个女人带着个重伤员，走不了大路。这里是去苏北根据地的捷径。佐藤大佐虽然死了，但特高科的悬赏还在。抓住那个‘海棠’，赏金五百两；抓住‘孤狼’，官升三级。”
“嘿嘿，那个女人可是上海滩出了名的尤物……”
“别动歪心思。那女人可辣的很，手里有枪。”井上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拉动枪栓，“看见人直接开枪，打残了再抓活的。”
突然，前面的芦苇丛动了一下。
“谁？！”
井上反应极快，抬手就是一枪。
“砰！”
子弹打断了一根芦苇，惊起几只飞鸟。
“别开枪！别开枪！”
芦苇丛里传来一个女人惊恐的哭喊声，“俺们是逃难的……当家的摔断了腿，路过，路过啊……”
沈南乔扶着“昏迷不醒”的霍北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她头发蓬乱，脸上抹着泥，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大汉。
井上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这两人。
这女人的身段虽然被棉袄遮着，但那张脸即便抹了泥也掩不住清秀。那个男人趴在她肩上，一条腿拖在地上，右手缠着脏兮兮的纱布，确实像个废人。
“逃难的？”井上冷笑一声，走上前两步，“去哪儿逃难啊？”
“去……去赵家村投奔亲戚……”沈南乔一边哭一边往后缩，“各位爷行行好，俺们身上没钱……”
“没钱？”井上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特务立刻心领神会，端着枪从两侧包抄过去，堵住了退路。
“没钱不要紧。”井上走到沈南乔面前，枪口挑起她的下巴，“人留下就行。我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庄稼人，倒像是……”
他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沈南乔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只有戏谑和冰冷，就像是看着一具尸体。
“倒像是要在你坟头上跳舞的人。”
话音未落，沈南乔突然松开扶着霍北行的手，整个人猛地向下一矮，袖口中滑出一把匕首。
寒光一闪！
“噗嗤！”
瓷片精准地划过了井上的大腿动脉，鲜血如喷泉般涌出。
“啊——！八嘎！”井上惨叫着倒地，手中的枪走火，子弹打在泥地上溅起一片土花。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个一直“昏迷”的男人动了。
霍北行猛地睁开眼，身体借着下坠的势头，左手持枪，在地上一滚。
这动作若是换在以前，那是行云流水。
可现在，因为身体的虚弱和左手的生疏，他这一滚显得格外狼狈，甚至可以说是摔出去的。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杀意。
“砰！”
第一枪响了。
子弹擦着左边那个特务的耳朵飞了过去，打飞了他头上的毡帽。
偏了！
那个特务反应过来，狞笑着举起枪：“死瘸子！去死吧！”
霍北行的心脏猛地一缩。
该死！左手！稳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南乔已经像只灵猫一样扑了上去，一脚踢在那特务的手腕上，将枪口踢歪。
“砰！”特务的子弹打在了天上。
“霍北行！开枪！”沈南乔死死缠住那个特务，大声吼道。
另一个特务已经调转枪口瞄准了沈南乔的后背。
霍北行看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杂念、所有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统统消失，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那个枪口和那个背影。
不能让她死。
绝不！
他深吸一口气。
“砰！”
这一枪，干脆利落。
子弹精准地钻进了那个试图偷袭沈南乔的特务的眉心。
剩下的那个特务被这变故吓傻了，转身就想跑进芦苇荡。
霍北行趴在地上，左手稳稳地托住枪身，眼神冷得像冰。
“砰！”
第三枪。
那个特务的后背爆出一团血花，踉跄了两步，一头栽进了泥水里。
芦苇荡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风声，和两人剧烈的喘息声。
沈南乔松开那个已经被她用瓷片割喉的特务，瘫坐在地上，擦了一把脸上的血。
“枪法不错啊，霍长官。”她转过头，看着趴在地上的霍北行，笑得灿烂，“看来这左手，比右手还好使。”
霍北行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久久没有动。
他看着还在冒烟的枪口，又看了看远处倒下的尸体，嘴角一点点咧开，最后变成了一个狂妄至极的笑容。
“那是。”他翻身坐起，把枪在左手里转了个圈，虽然转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得意，“老子就是用脚，也比这群小鬼子打得准。”
他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枪，一瘸一拐地走到沈南乔身边，伸出了那只完好的左手。
“还能走吗？”
“能。”沈南乔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就是腿有点软。”
“那正好。”霍北行弯下腰，“上来，老子背你。”
“你疯了？你那条腿不要了？”
“少废话。刚才你救了老子一命，这会儿让你骑会儿马，扯平了。”霍北行不由分说地把她背了起来，虽然脚步踉跄，却走得异常坚定。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
但就在芦苇荡的尽头，在那片灰蒙蒙的天际线上，一点红色的光芒突然跳入了两人的眼帘。
那是一面旗帜。
一面插在土坡上的、迎风招展的红旗。
旗下，几个穿着灰布军装、背着大刀的战士正朝着这边挥手。
霍北行停下脚步，看着那面旗帜，眼眶突然红了。他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又热得烫人。
“到了。”
他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嗯，到了。”沈南乔伏在他的背上，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的棉袄。
这就是他们拼了命要来的地方。
这就是那个没有压迫、没有奴役、可以让人重新站起来的地方。
“霍北行。”
“嗯？”
“放我下来吧。”
“干嘛？嫌我走得慢？”
“不是。”沈南乔从他背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郑重地挽住了他的左臂。
“咱们得走着过去。”她抬起头，看着前方那面红旗，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挺直了腰杆，堂堂正正地走过去。”
霍北行看着她，笑了。
他挺直了那根曾经被打断过无数次的脊梁，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
两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人，在凛冽的寒风中，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了那片红色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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