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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冷得像要把人的骨髓都冻结。
黄浦江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拍打过来,每一次都试图将浮沉的两人卷入漆黑的江底。爆炸的余波还在江面上激荡,远处宪兵队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将江面照得忽明忽暗。
“抓住!”
一声低沉的吼叫穿透水浪。
一只粗糙的大手随着一根竹篙伸了过来。是一艘看似不起眼的运沙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风灯,摇摇欲坠。
沈南乔呛了一口腥咸的江水,死死托着霍北行的腋下。怀里的男人沉重得像块铁,那所谓的“假死药”药效还没过,加上刚才那一通肾上腺素爆发后的透支,现在的霍北行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
“把他……拉上去!”沈南乔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里挤出来的。
船上的汉子臂力惊人,一把扣住霍北行的腰带,像提一只落汤鸡一样将他拽上了甲板。沈南乔紧随其后,狼狈地翻过船舷,整个人瘫软在满是沙砾和鱼腥味的木板上。
“快进舱!巡逻艇来了!”
摇船的老汉压低了草帽,一脚踢灭了风灯。
几乎是同时,一道刺眼的探照灯光束像利剑一样横扫过江面。巨大的马达轰鸣声由远及近,日本人的巡逻艇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江面上疯狂穿梭。
沈南乔顾不上喘息,连滚带爬地拖着霍北行进了低矮的船舱。
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股浓烈的旱烟味。
“别出声。”沈南乔捂住霍北行的嘴,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抖。
那是失温的前兆,沈南乔下意识紧紧的抱住了霍北行。
外面的探照灯光束透过船板的缝隙,在霍北行苍白的脸上划过一道道光斑。
“例行检查!前面的船,停下!”扩音器里传来伪军嚣张的喊话声。
沈南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摸向大腿,那里原本绑着的枪套已经空了——刚才跳江时,枪掉进了水里。
现在他们赤手空拳,霍北行昏迷,如果被发现,必死无疑。
甲板上,老汉的声音听起来唯唯诺诺:“老总!老总行行好!就是运点沙子去浦东修工事,太君让急着送去呢,耽误了时辰,小老儿脑袋不保啊!”
“少废话!船上藏人没有?”
“哪敢啊!这船破得漏风,耗子都不愿意住!”
脚步声在头顶的甲板上吱呀作响。
霍北行突然动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费力地抬起手,摸索着抓住了沈南乔的手腕。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别怕。
沈南乔眼眶一热。这混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逞英雄。
头顶的脚步声停在了舱门口。
一道手电光束射了进来,在狭窄的船舱里晃了一圈。
沈南乔屏住呼吸,身体紧绷成一张弓,将霍北行护在怀里。她手里攥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这是刚才在舱底摸到的,如果对方进来,她就扑上去割断他的喉咙。
“真他妈臭!”上面的伪军骂了一句,“全是烂鱼烂虾的味道。走吧,去那边看看!”
脚步声远去。
马达声再次轰鸣,巡逻艇朝着下游驶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风浪声中,沈南乔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手中的瓷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整个人虚脱般地靠在船壁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走了……安全了……”
她转过身,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看向霍北行。
这一看,她的心又瞬间揪了起来。
霍北行的情况很糟糕。非常糟糕。
刚才的江水浸泡让他身上的伤口全部发白、翻卷,胸口那道被武士刀划出的伤口还在渗血,更可怕的是他的右手——竟然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弯曲着,骨折了。
“冷……”霍北行牙齿打颤,神智开始涣散。
“老陈!还有多久靠岸?”沈南乔冲着舱外喊道。
“还得半个时辰!这一带全是鬼子的封锁线,得绕路!”老汉的声音传进来,“姑娘,舱底有个木箱子,里面有干衣服和烧酒和药,先给这兄弟换上!千万别让他睡过去!”
沈南乔手忙脚乱地翻开箱子。
几件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一坛劣质的烧酒,一些金疮药,还有一卷发黄的纱布。
“霍北行,听着,不许睡。”
沈南乔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去解他的腰带。
当霍北行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微光下时,沈南乔的手抖了一下。
虽然之前在审讯室见过,但此刻近距离看着这具躯体,依然触目惊心。
鞭痕、烫伤、枪眼……这哪里是人的身体,分明是一张被战火蹂躏过的地图。
“怎么……嫌弃老子……丑?”霍北行半眯着眼,嘴唇青紫,却还在扯着嘴角笑,“怕做噩梦……就别看。”
“闭嘴。”
沈南乔咬着牙,拧开酒坛子。
“忍着点。”
烈酒倾倒在伤口上。
“唔——!”
霍北行浑身剧烈痉挛,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但他硬是咬碎了牙关,把那声惨叫咽了回去,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沈南乔眼圈红了,手却没有停。她用粗布蘸着酒,一点点擦拭着那些狰狞的伤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霍北行,你就是个疯子。”她一边擦,一边骂,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胸膛上。
霍北行喘着粗气,费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笨拙地去擦她的脸。
他的指腹粗糙,刮得她脸颊生疼。
“因为……老子还没娶媳妇。”霍北行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子无赖劲儿,“本来想……找个大家闺秀……谁知道……惹上个母老虎……甩不掉了……”
沈南乔破涕为笑,狠狠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却又避开了伤口。
“谁是你媳妇?我是你的上级!你的指挥官!”
“是……长官……”霍北行看着她,眼神渐渐变得深邃,“长官……你的婚纱……毁了。”
沈南乔低头。
那件价值连城的蕾丝婚纱,此刻已经变成了几块破布挂在身上,沾满了泥浆和血污。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领口,用力一扯。
“嘶啦——”
残破的婚纱被她彻底撕下,扔在一旁。她拿起那件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套在自己身上。
“那种东西,也就是给死人穿的。”沈南乔扣上扣子,将长发随意挽起,露出一张素净却坚毅的脸,“从今天起,世上没有交际花沈南乔,只有战士海棠。”
霍北行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
那个在雨夜里敢拿枪指着他的女人。
“睡会儿吧。”沈南乔帮他处理好伤口,将他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老陈说还要半个时辰。到了岸上,我们就安全了。”
“不能睡……”霍北行强撑着眼皮,“得看着你……怕你跑了……”
“我不跑。”沈南乔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辈子,你去哪,我去哪。”
船身轻轻摇晃。
霍北行终于撑不住了,头一歪,昏睡过去。
沈南乔抱着他,听着舱外哗哗的水声,目光透过缝隙,看向远处漆黑的江面。
上海滩的繁华与罪恶,正在一点点远去。
她知道,前路不会平坦。从这里到延安,几千里的路程,还要穿过日军的封锁线、国军的盘查哨,还要面对饥饿、寒冷和追杀。
但她不怕。因为有他。
三天后。苏北,盐城外围。
一辆满载着稻草的牛车在黄泥路上吱呀吱呀地走着。
赶车的是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农,嘴里叼着根旱烟袋。稻草堆里,躺着两个看似逃难的夫妻。
霍北行的高烧退了一些,伤口也做了简单处理,但脸色依然苍白。他那只残废的右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吊在胸前。
沈南乔脸上抹了锅底灰,穿着一身臃肿的碎花棉袄,手里挎着个破篮子。
“前面就是关卡了。”老农敲了敲烟袋锅,低声提醒,“是伪军的一个连队,平时手脚不干净,若是盘问起来,你们就装哑巴,我来应付。”
霍北行眯起眼,透过稻草的缝隙向前看去。
路口设了路障,十几个背着老套筒的伪军正歪戴着帽子,一个个盘查过往的行人。
地上扔着几个被翻乱的包袱,还有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哭,显然是被抢了盘缠。
“这帮狗腿子。”霍北行骂了一句,下意识地去摸腰间。
那是空的。
他们在跳海的时候,枪支都已沉入海底。现在身上只有沈南乔藏在贴身衣物里的一把匕首,子弹还剩三发。
“别冲动。”沈南乔按住他的手,“你的伤还没好,经不起折腾。”
“一把匕首,动作够快能够干掉那个领头的。”霍北行眼神凌厉,“剩下的,我也能……”
“闭嘴。”沈南乔瞪了他一眼,“听我的。”
牛车晃晃悠悠地到了跟前。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满脸麻子的伪军班长端着枪走过来,枪管挑开了稻草。
“老总,老总辛苦。”老农连忙赔笑,“俺是前面赵家庄的,进城卖点稻草,换点盐巴。这是俺侄子和侄媳妇,家里遭了灾,投奔亲戚去的。”
麻子脸狐疑地打量着车上的两人。
霍北行闭着眼装死,沈南乔则缩着脖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畏缩模样。
“遭灾?”麻子脸冷笑一声,目光落在沈南乔虽然抹了灰但依然细腻的脖颈上,眼里闪过一丝淫光,“我看这小娘皮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个庄稼人啊。”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沈南乔的脸。
“老总!”老农想要阻拦,被旁边的小兵一枪托砸在背上,痛得弯下了腰。
“滚一边去!”麻子脸推开老农,一只手抓住了沈南乔的手腕,“下来!让爷好好检查检查,身上有没有藏违禁品!”
沈南乔惊恐地尖叫一声,拼命往霍北行怀里缩:“当家的!当家的救我!”
霍北行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让麻子脸愣了一下。这眼神,像是见过血的。
但很快,霍北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颤巍巍地伸出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指着麻子脸:“老总……咳咳……这……这是肺痨……传……传染啊……”
“肺痨?”
麻子脸一听,像触电一样松开了手,嫌弃地后退了两步。
“真晦气!”他捂着鼻子,“怪不得看着一副死人相!滚滚滚!别把病气过给老子!”
“谢谢老总,谢谢老总!”沈南乔连忙磕头,扶着霍北行重新躺好。
老农忍着痛,赶着牛车通过了关卡。
走出几百米后,霍北行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靠在稻草堆上,看着沈南乔,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演得不错啊,海棠小姐。刚才那声尖叫,把我都吓了一跳。”
沈南乔白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滑出那把匕首,重新插回腰间。
“跟你学的。”她淡淡地说道,“兵不厌诈。”
“不过……”霍北行看着自己的右手,眼神黯淡了一瞬,“以后这种事,还是得老子来。让女人出头,丢人。”
沈南乔看着他那只残手,心里一痛。
她知道,对于一个神枪手来说,废了右手意味着什么。那是比死更难受的折磨。
“霍北行。”她突然开口,语气严肃。
“嗯?”
“到了延安,你想做什么?”
霍北行愣了一下,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
“还能做什么?手废了,拿不了枪,那就去当教官,去养马,去种地。”他自嘲地笑了笑,“只要能把鬼子赶出去,干什么都行。”
“你的左手还在。”沈南乔抓起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你的脑子还在。‘孤狼’最厉害的不是枪法,是这里。”
她指了指他的太阳穴。
“而且……”沈南乔顿了顿,眼神变得温柔,“你还得教我跳舞呢。只有一只手,也能跳。”
霍北行看着她,眼中的阴霾一点点散去。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好。”他声音沙哑,“那就练左手枪。老子就不信,左手就杀不了鬼子!”
牛车继续向前。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前方,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路。
路的尽头,虽然还看不见那座传说中的宝塔山,但他们知道,那里有红旗,有希望,有他们愿意为之奋斗终生的新世界。
“沈南乔。”
“干嘛?”
“唱首歌吧。”
“想听什么?”
“就唱……《义勇军进行曲》。”
沈南乔清了清嗓子。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歌声起初很轻,渐渐变得高亢。
在这荒凉的旷野上,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这歌声像是一团火,点燃了冬日的荒原,也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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