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5) { ["chapterid"]=> string(8) "43940074" ["articleid"]=> string(7) "6380036" ["chaptername"]=> string(6) "整本" ["content"]=> string(33793) "九零年,我在地摊上卖健美裤时,突然被带到了医院高干病房。
我才知道,那个消失了十几年、毁了我前半生的未婚夫,其实是个英雄。
他不负家国不负人民,却独独辜负了我。
1
我乘坐专机到了北城,又转汽车去军区医院。
路上来回折腾,心情压抑又烦躁。
可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形销骨立的男人时,我突然笑了。
原来他们费那么多功夫让我见的人,是那个在结婚前突然消失不见,害我成了十里八乡的笑柄,活得人不如狗的前未婚夫。
原来他快要死了啊。
一旁的医生满脸悲痛,跟我说了一句:“他撑不了多久了,您请节哀。”
我才发现我兴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节什么哀呢?
这些人知道在七十年代的偏远农村,一个在婚前被抛弃的女人会遭遇什么吗?
明明不是我的错,可所有人都开始对我指指点点,以最大的恶意猜疑我、污蔑我。
只要出门,就会被村里的老光棍、二流子欺辱调笑,因为他们觉得我已经是个“破鞋”了,可以陪他们玩玩。
我爷爷一生为面子而活,那段时间只要在外头受了气,回家就打我。
我每天干最累的活,吃最少的食,所有人都开始轻贱我。
我的人生自此被毁了啊。
可在来医院的路上,每次中途转车就有人找我谈话。
他们说,肖立并没有对不起我。
只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被人盯上了,贸然联系我,会将危险带给我。
他们说,肖立这些年即便是隐姓埋名,也经历过无数次暗杀。
他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一步一步开展工作,是个很伟大的人。
他们说,还有很多很多像肖立一样的人,为了国家建设负重前行。
我当时还一脸纳闷,根本不知道肖立是哪个。
毕竟前半生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对不起我的人多了去了。
还是一名女干事答应买下我所有的健美裤,我才跟他们过来的。
可你说多好笑,他根本不叫肖立啊。
他这么伟大,却连真名都没人知道。
所有人都叫我不要怪他。
可我要是原谅他了,我曾经所遭受的一切,又有谁来来偿还我呢?
2
病房里,医护人员都走了出去。
他们让我多跟他说说话。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小时候我娘早逝,爹总有干不完的活。
而肖立的父母都是烈士,在他年少时就已经离世。
从记事起,就是我与他相互照顾,相互支撑。
他比我大几岁,高中毕业通过机械厂的招工,成了一名光荣的正式工。
山沟沟里飞出了金凤凰,所有人都笃定他以后会娶个城里媳妇。
可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长大。
十七岁那年,他听说城里人家嫁女儿都会先正式订婚,然后再商量日子结婚。
于是同我爹秘密谋划,给我办了一场轰动十里八乡的定亲宴,向所有人宣告我是他定下的妻子。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我掉进福窝窝里了,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会疼媳妇的后生了。
可在结婚前,肖立去市里买结婚用的喜被,一走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和爹去县里,去市里,去机械厂,却怎么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直到一天夜里,县里来人收拾了他的私物,并将他家的老房子交给大队处理。
至此,所有人都知道这门婚事不成了,村里的凤凰有了大前程,不会再回来了。
我因此坏了名声,还未过门就成了弃妇。
当初他们因为肖立出息有多捧着我,后来就因为他的离开有多看不起我。
我爹因为这件事郁结在心,挖渠时出了事故,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这个用生命疼爱我的男人,至死都在愧疚,后悔给我定了这门亲事。
爹死后,我奶嫌我在家丢人,二百块把我卖给了住在山里的老鳏夫。
我向看着我长大的乡亲们求救,他们却叫我听奶的话。
姑娘名声坏了,除了老鳏夫,还会有谁愿意娶呢?
我想要向公安求助,可大队的人怕报公安影响“先进大队”的评选,我连村子都走不出去。
老鳏夫四十多岁了,他带着几个大汉来“接亲”的那天,我心里真的好恨啊。
在山里那一年,我过得生不如死。
自杀过无数次,逃跑过无数次。
最屈辱的时候,我发狠从手臂内侧咬下一块肉,试图让自己流血而亡。
可那一天,山里突然来了很多公安,我又获救了。
死不了,我就用力活着。
我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3
静静看了肖立许久,我在病床边坐下。
没有外人在了,我以为我会歇斯底里,会幸灾乐祸。
会仰天长笑大骂一句“活该你死”。
可看到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心中却很诡异地无波无澜。
我甚至在想,哦,原来人临终前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当年我爹好像也是这样,人瘦脱形了,说话都困难。
可还是抓着我的手,声嘶力竭赶我走。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这个家里以后再也无人护我,所以让我逃得远远的。
那肖立呢?
在临终这一刻,他是否知道,曾经有一个姑娘因为他而陷入万劫不复呢?
外头的人等了很久,不见里面有动静。
承包我健美裤的女干事走了进来,轻声对我说:“您跟他说两句话吧。”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肖老师在最后的日子里,唯一挂心的就是您了。”
我心想,为了我的健美裤,我也得装一下啊。
我睁大眼睛凝视着窗外的阳光。
待眼眶湿润了,才看向床上的人。
也许是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此时的他,与年少时将野花递给我,说我“人比花娇”的温润少年重合了。
我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始终吐不出来。
我抹了一把眼泪,微微弯下身,在他耳边说:
“小哥,如果还有来生……”
“我们……不要再见了吧……”
病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随后,床边的监护仪叫了起来。
一群医生护士涌进病房。
4
人最终没有抢救回来。
肖立死了。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作为唯一的亲属出席了他的葬礼。
葬礼办得很隆重,许多人前来悼念他。
他们或强忍悲痛,或伤心流泪。
看得出来,是真的因他的离去而痛心。
离开烈士陵园时,我转头看了眼远处成片的墓碑。
身旁的女干事跟我说:“河清海晏的背后,是无数人的牺牲。”
“墓碑下埋葬的是英雄,可还有成千上万的英雄家属,他们的牺牲可能无人知晓,但他们的功绩一样永垂不朽。”
“您现在或许不知道肖老师所做一切的意义,可等日后成果问世,您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
我沉默一瞬,无声地说:“赵观风。”
“他叫赵观风。”
5
夜里,我发了一场高烧。
年轻时身体被糟践得厉害,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此生注定无儿无女,孤独终老。
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熬过病痛。
可心中隐隐有预感,这一次,我可能扛不住了。
恨了赵观风一辈子,如今他死了,我不知还有什么能支撑我活下去。
如果连恨都不能够了,那我这残破的躯体,绝望的灵魂,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弥留之际,我仿佛看到了我爹向我招手。
我喜极而泣,大步向他跑去。
……
恍恍惚惚,再睁眼时,我又回到了向阳大队。
七三年,我十七岁。
这一年,在县机械厂工作的赵观风因为技术过硬,被破格评为四级钳工。
轰动县里。
原本工人调级的机会就少,在他这个年纪,许多人还在当学徒工呢。
现在他成了四级钳工,每个月有七十多块钱的工资。
在十里八乡可是头一份。
我直愣愣盯着房顶,脑子里有关上辈子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我知道过一会儿,堂弟就会过来找我,告诉我赵观风在后山等我,让我过去一趟。
他已经悄悄同我爹商量好订婚的具体细节,准备给我一个惊喜。
这次见面是要正式捅破那层窗户纸,向我表达心意。
而年少时的我早就迫不及待想嫁给他了。
上辈子,我们在今天正式确定恋爱关系。
我捂住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
这时候我爹还没有出事。
我还有爹,不是孤身一人留在这个世上。
而赵观风,他自有他的青云路,我不影响他,也不会让他再搅乱我的人生。
放下怨恨,是我对这位日后的英雄,对这世道,最大的让步。
6
我随堂弟去了后山,远远看到赵观风的身影,堂弟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赵观风一手拿着一束野花,一手拎着县里买来的鸡蛋糕,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是了,这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啊。
在被老鳏夫困在山上的那一年里,我时常在夜里做梦,梦里这个深情热烈的男人突然出现,像天神一般救我于水火。
可天明时分从梦里醒来,依旧身处地狱。
我在那时才真正开始恨赵观风。
恨他不告而别,恨他在年少时光里对我的精心呵护,才让我被惯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骤然遇到劫难时,毫无抵抗之力。
总想指望别人,却又毫无指望。
大概是这世间最悲伤的事。
我缓缓走到赵观风面前。
他将手里的花递给我,语气中带着些青年人的欢喜和羞涩。
“月舒,这是我从县城回来的路上摘的,你喜欢吗?”
我没有伸手接。
只是微微垂眸,淡淡地说:
“小哥,之前我们都小,可以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现在我也长大了,我们也该注意分寸。”
“我爹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从小把你当成亲哥哥……”
“以后……你就不要给我送花了。”
感谢这个年代风气保守,我和赵观风虽说关系亲密,却到底没有正式表露过心意。
大队的人确实常常打趣我们,但回头我让我爹出面解释一下,过两年这事也就过去了。
赵观风的笑僵在脸上,眼里都是震惊和无措。
好一会儿,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我笑着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故作轻松地调侃:
“机械厂那么多漂亮小姑娘,小哥要赶紧给我找一个城里嫂子才是。”
赵观风手里的野花散落在地上。
他满心的欢喜被打断,一瞬间从天堂跌到地狱。
只能着急地攥住我的手腕,无语轮次地说:
“没有别人,没有嫂子。”
“月舒,你怎么了?是不是谁在你耳边乱说什么了?”
“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从来都不想当你的哥哥!”
我微微垂眸,没有挣开他。
“小哥,你这样的话,我们以后就不要多接触了。”
“不管你怎么想,在我心里,你只是哥哥。”
“你总不能强迫我吧?”
赵观风慌乱地松开我的手。
仿佛一直以来的信仰坍塌,他眼尾都红了。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痛苦吗?
我当年从要嫁给心上人的喜悦中被打入地狱,所遭受的一切可比这痛苦千百倍。
这一刻的转身,我在梦里重复过无数次。
我无数次幻想过,要是当初在他将爱意宣之于口的时候,我可以果断拒绝,然后潇洒转身。
那该多好啊。
如今这一刻成了真,我却难过得想哭。
7
回到家,刚好遇到在村里溜达回来的爷爷。
他笑眯眯地叮嘱我:“观风难得回来一趟,晚上你叫他上家里吃饭。”
“爷爷这是给你们机会联络感情呢!”
要是往常他这样打趣我,我一定羞愤地开始撒娇了。
可我始终忘不了上辈子眼见婚事不成了,一向慈爱的爷爷突然好像变了个人。
每天不是拿扁担抽我,就是拿铁锹拍我,仿佛与我有深仇大恨。
想到这里,我笑了笑:
“爷爷,小哥他现在都是四级钳工了,厂里离不开他。”
“他回来取点东西就回了。”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走进院门,狐疑地说:
“是么?之前在地里遇见,还说明天下午才回县里呢……”
我转过身,就看到了刚下工,灰头土脸的爹。
他走到井边打水清洗,见我一直傻傻看着他,打趣我:
“怎么,才半天不见,我家月月不认识爹了?”
我鼻子发酸,却动作自然地去屋里拿了一条旧毛巾,递给我爹。
他动作一顿,忐忑地说:
“你这小混蛋突然这么孝顺……别是犯了啥错吧?”
说着,伸脖子看了眼已经进屋的爷爷。
压低声音说:“说吧,干了啥坏事?”
我原本想要瞪他一眼,想到赵观风的事,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爹,我一直把小哥当我的亲哥哥,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明儿你和其他人解释解释,别耽误我俩日后各自婚嫁。”
我爹收了笑。
他细细观察我的表情,似乎是想确定我的话是不是出自真心。
见我无比恳切,他眉心微蹙。
我知道,赵观风父母牺牲后,我爹一直把他当成亲儿子。
他此刻一定觉得很为难,毕竟赵观风那边都开始悄悄准备订婚的事了。
原本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却原来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肯定很难接受。
可再为难,我爹永远会尊重我的意愿。
他比谁都希望我们两个小辈能幸福。
而不是成为怨偶。
果然,等他想明白了,拍拍我的脑袋,没好气地说:
“没那意思,你之前还那样没礼貌打断女知青和观风说话。”
我挽住老父亲的手臂,不让他看到我微红的眼睛。
“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分寸的。”
8
晚饭后,我爹又与我确认了一遍是不是对赵观风没有那意思。
我再三跟他保证后,他一脸严肃地出了门。
去的方向,明显就是赵观风家那边。
我却没有时间关心这些。
上一世,因为婚事不成,我在家里的处境很不好。
我爹却不能时时在家盯着,更不可能带我离开这个家。
这年头,父母在不分家,更不用说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
为了让我过得好一些,他报名去修渠,包吃住,每天十工分。
却没想到在工地出了事故。
他被送到医院后,需要大笔钱做手术。
可大队干部还没说什么,我爷奶就开始哭穷。
最后大队出钱,在县医院草草做了手术。
明明医生是建议转去省城医院的。
当时我求遍了所有人,甚至给人下跪磕头,仍借不来钱。
只能蹲在医院走廊失声痛哭。
这种无力感,我不想再感受一次了。
这一次,我不仅要挣钱,还要带我爹离开向阳大队。
就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9
半夜,房门被敲响。
我迷迷糊糊走过去开门,就看到我爹满脸为难地站在门外。
见到我,他语气小心地说:
“月月啊,那啥……你能不能去外头见见观风啊。”
“你们一起长大,有什么事,还是当面说清楚才好……”
见我不说话,老父亲愧疚极了。
一米八多的汉子弓着身,紧张地搓手:
“月月,爹也不想你为难,但实在是……”
“观风给爹跪下了,他……他是真的喜欢你……”
“那孩子自小要强,从没有求过爹什么……”
我微微一叹,笑着说:“我当什么事呢,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爹,我去见小哥,当面把话说明白。”
我爹见我一脸淡然,面上的慌张又变成了难过。
他看着赵观风长大,对他知根知底,在他心里,除了赵观风,把我交给谁都不放心。
我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别担心,就算我不和小哥结婚,他还是我小哥,也永远是你干儿子。”
说完,我就朝院外走去。
赵观风站在后巷的树下,整个人仿佛遭遇了巨大打击,颓丧又绝望。
看到我,他快步走过来,握住我的肩。
“月舒,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十五岁时,偷喝了大爷的酒,分明跟我说过,等到了年纪就嫁给我。”
“还有去年上我师傅家吃饭,你以为我喝醉了,将我扶回房间时偷偷亲我……”
“你怎么会把我当哥哥,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他的面色痛苦至极。
“我一直以来努力的意义,就是希望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可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他的手很用力,仿佛要把我的肩胛骨捏断。
我却没有挣扎。
这种程度的痛楚,在上辈子的后来,简直是小儿科。
我甚至还笑了下,坚定又恳切地告诉他:
“你以后还会有别的努力的意义,是值得你放弃一切,虽九死尤不悔的人生意义。”
我指指夜空,对他说:“小哥,你就像那天上的星星,总有一日会成为很多人的指路明灯。”
“你的未来不在向阳大队,而我只想跟我爹安安稳稳过一生。”
他的神色焦躁又急切:“月月,可你们在这里,我能去哪?”
“我所重视的,珍爱的,都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他将我拥入怀中,哽咽地说:“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放弃我。”
“我从来都不要前程,我只想要你。”
“要是这份前程让你不安,我宁可回大队种地。”
10
我许久没有说话,感觉肩上的衣服慢慢被眼泪浸湿。
他还在小声恳求:“月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日之间,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
“你别像我爹娘那样丢下我,好不好?”
十年前,他的父母在救灾一线同时牺牲,消息与抚恤金一同送回大队时,赵观风成了孤儿。
那时候,是我抓住他的手,说以后我来做他的家人。
我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年岁里,先学会了照顾他。
所以在后来被断崖式抛弃的日子里,我才格外恨他。
想到过往,眼泪不受控制流下。
我崩溃地对赵观风说:
“小哥,可是我也想爱自己,我也不想失去一切,你放过我好不好?”
心口突然一阵剧痛,我意识模糊起来。
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低声求他:
“你放过我吧,我只想好好生活,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那样的日子太痛了,太苦了……”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赵观风惊惧的脸,还有我爹狂奔而来的身影。
11
在医院住了两天,赵观风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爹也没有再提过他。
出院后,在大队里时不时遇到相熟的婶子,都是一脸惋惜地摇头。
她们语重心长地提醒我,错过赵观风那样出息的后生,以后可找不到那么好的人了。
可上辈子在赵观风离开后,对我指指点点,不让家中同龄小姑娘与我来往的,也是她们。
无论如何,我与赵观风之间的联系,似乎如我所愿那般,都被切断了。
我爹却依旧愁眉不展。
他甚至宰了家里还在下蛋的老母鸡,炖了汤偷摸带出门。
我从堂弟嘴里打听到,在我住院时,赵观风也生了一场大病。
就住在我隔壁病房。
可我都出院了,他还昏昏沉沉,不见好转。
堂弟很是不解地问我:“你和观风哥吵架了?”
“观风哥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你竟然能把他气病了?”
他对我竖起大拇指。
我却没有理他。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赵观风上辈子好好活到了中年。
他不会有事的。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时候,想要堂堂正正挣到钱,只能通过招工。
有了正式的岗位,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我借着去县医院复查的由头上大队部开了介绍信,准备去县里寻找上辈子的伯乐,罐头厂的采购主任刘雪梅。
上辈子我从山里被救出,无家可归时,是刘姐在厂里给我安排了一个临时工的工作。
她给我张罗住处,教我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还鼓励我学习,帮助我取得高中毕业证。
为了感激她,我努力工作,在八十年代初研发出新口味的罐头,将濒临倒闭的罐头厂救了回来。
这一回,我要提前用新罐头的配方,给自己搏一个前程。
顺便报了上辈子刘姐对我的知遇之恩。
可我去了罐头厂,却听家属区的大妈说,刘姐这几天都在医院。
听说是家里有人生病了。
我只能又去医院碰运气。
实在是我心里能想到信任的人,只有刘姐。
却没想到,在医院知道了一件让我极度震惊的事。
12
我按护士的指路,去了206病房。
刚到门口就听到了刘姐的笑声。
犹豫了下,正要敲门,另一道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小姨,我自己能行,你别为我耽误厂里的工作。”
是赵观风。
他叫刘姐“小姨”。
我松开了门把,脑子里很乱。
上辈子刘姐无怨无悔帮助我,难道和赵观风有关系?
病房内刘姐幽怨的声音又传来:
“以前小姨和你娘失散,让你独自长大,已经够愧疚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要是不让我照顾你,那以后我下去了,有什么脸面见你娘?”
“还有,你之前不还说我这个时候调过来,正好参加你的订婚宴么?怎么现在像锯嘴的葫芦,提都不提了?”
她打趣道:“呦呦呦,不会是你性格不讨喜,小姑娘不愿嫁给你吧?”
赵观风沉默很久,才黯然回了句:“不会有订婚宴了。”
我没有再继续听下去,慌乱地离开。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我却不愿意抓住。
我根本不敢想,如果上辈子刘姐是受赵观风所托帮助我。
那我该以什么心态面对赵观风?
我失魂落魄往大队走,经过公社时,突然在一条小巷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是从我奶手上花二百块买了我,凌虐了我一年多的老鳏夫王彪。
上辈子我恨不得亲手将他大卸八块,可他被抓后没多久就被判了死刑。
这辈子我必须弥补了这个遗憾。
年轻时我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可上辈子在遭遇那么多事情之后,我跟邻居家的退伍老兵学了几年拳法。
我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摆布却无力反抗的弱者了!
13
刘姐这条路,让我有了疑虑。
在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前,只能先放一放。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开始布局报复老鳏夫王彪。
我知道他在地下赌场赌钱。
上辈子那赌场后来被公安端了,可王彪却因为那天喝醉了没去赌,躲过一劫。
我印象中王彪她娘半夜拜黄大仙时曾说过,那些赌徒可判的不轻。
只要我能摸清赌场开市的规律,提前报公安,就能将他们一锅端了。
这天,我亲眼看到王彪又进了那条巷子。
正要去报公安,却被人捂住嘴拽进旁边的小院子里。
而院门刚关上,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赌场巡逻的人。
我一脸后怕地看向身前的赵观风。
他微微一叹,松开我。
“月舒,你胆子太大了。”
“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你怎么敢独自一人过来盯梢?”
我有些尴尬地辩解:“我这不是变了装么?”
身上的破褂子是我爹的,脸上也用锅灰涂黑了。
赵观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许久不见,他看我时,眼里的深情和痛楚丝毫不减。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无比难过。
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还想问问刘姐是怎么回事。
可又觉得,我与他这样,断了联系,不常见面,才是最好的。
赵观风抬起手,我条件反射偏过了头。
他的手一顿,从我头上拿下一根稻草。
“月舒,这件事你不要掺和。”
“这个犯罪团伙已经被盯上了,很快所有人都会落网。”
“你安心在家待着,有了结果,我会……让你堂弟转告你的。”
他的语气极其落寞。
以前我们之间无话不说,从来不用第三人转告。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观风抬手摸摸我的头,温和地说:“趁天还没黑,快回家去吧。”
我点点头,快速离开了院子。
14
几天后,县里传来消息,赌场被端了。
我第一时间跑去打听消息。
原来是军警联手调查,才能让事件迅速结束。
我却打听不出落网的具体有哪些人。
思前想后,还是去机械厂找了赵观风。
我太想知道王彪的下场了。
可在机械厂门卫处,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王忠,上辈子教了我三年拳法的退伍老兵邻居。
他这时还没有退伍,一身制服,脸上都是坚毅。
与上辈子断了一臂,寂寥落魄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他是来找赵观风的。
门卫大爷神神秘秘地说:“那赵工看着就不是一般人呐,我们厂最近可是多了很多生面孔呢……”
他暗戳戳提醒我:“你以前来得还挺勤,最近怎么都不来找赵工了?”
“不把人看紧点,小心人家飞远了,你到时哭都没地方哭!”
我心里震惊无比。
上辈子帮助我的刘姐,还有教我武术的王忠,竟然全都跟赵观风有关系。
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我心绪纷乱,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赵观风,于是匆匆离开。
15
当天晚上,在饭桌上,就听堂弟说:
“山里的王家村,一家子几兄弟都被抓紧去了。”
“听说王家老娘得了消息,直接晕了过去,家里都乱了套了……”
“他们家大儿子,叫什么王彪的,听说涉案金额过大,还失手伤了人,说不好要吃花生米呢……”
我手中的筷子掉到桌上。
上辈子这桩案件落网了几条大鱼,十分轰动。
可堂弟却只打听到了王家。
他能从哪里打听?
不过是赵观风让他传话。
赵观风知道了王家是我的心结。
他都知道了。
我闭了闭眼。
这一刻无比确信,他也重生了。
上辈子,他后来应该也是知道了一切的。
怪不得,处在偏远位置的王家村,那天突然来了很多公安,救下了濒死的我。
怪不得上一世,王彪被判了重刑。
怪不得,我落到那样的境地,竟然还有人愿意拉我一把。
还有突然搬到我家隔壁的退伍大叔,莫名其妙看不惯我瘦弱的样子,非要教我拳法。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就那样静静靠在门上。
上辈子我羽翼丰满,曾杀回向阳村准备替我自己报仇。
可回来了才知道,当初糟践我的家人和村里人,都得到极严重的报应。
我带着满腔怒火而来,却又心里空落落地回去。
回城以后,我觉得精疲力尽,于是辞去了厂里的工作。
当时厂长却百般阻拦。
最后无奈同意我离开时,甚至不愿意收回厂里分给我的房子。
从山里被救出去后,我的人生从此一路顺遂。
就连去摆地摊,也只是我生活无聊的调剂。
后来被带去医院见赵观风最后一面,我大概也是在心底隐隐有着猜测,才愿意跟他们走的。
原来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我一边恨着赵观风,却也想要再见他一面的。
不论是非对错,那时,他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真的太孤单了。
真相被一层一层剥开,我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16
第二天一大早,我走出房间。
爷爷正在院子里抽烟。
不是以往的旱烟,是供销社限量供应的香烟。
我眯了眯眼,突然嘲讽一笑。
赵观风这个金龟婿许久不来我家,爷爷却没有多问一句,甚至还能抽上城里人才能抽得起的好烟。
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呢。
定然是赵观风跟他说过什么。
这一世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我不可能在我爹眼皮子底下报复我爷奶。
我走出院子,就看到不远处的巷子里,赵观风正一脸严肃地跟堂弟说话。
他身姿挺拔,垂眸聆听别人说话时,看起来沉静内敛,气度不凡。
这副上位者的样子,绝不是这个年纪的赵观风会有的。
看到我,堂弟摸摸鼻子,溜走了。
赵观风犹豫一瞬,还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我们在见面时相顾无言。
可一切都在沉默中不言自明。
我们都知道对方重生了。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
“月舒,我安排好了一切。”
“你想做的,想要的生活,都会有。”
“这一回,你的余生,都会是坦途。”
“你家里的这些豺狼也不用放在心上,他们本就不是老老实实的人,总会露出真面目。”
“有朝一日他们露出獠牙,我会帮你解决一切。”
他深吸口气,像小时候哄我吃饭一般,抬手按在我的头顶。
“月舒,不要拒绝我。”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你就当我是在……赎罪。”
我静静与他对视。
忍不住问了一直想知道的事:
“你那时候去市里买喜被,是不是受了伤,才不能回来?”
他顿了顿,还是点头:“一开始是受伤昏迷回不来,后来是不能回来。”
“那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必须跟你撇清关系,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可后来……”
他似是回忆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月舒,对不起。你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封闭实验。”
“我总想着,只要我快点完成工作,就能回来见你。”
“可等我知道一切时,已经晚了。”
他两手握成拳,语气哽咽地说:“我没想到干爹会出事。让你一个人落到那样的境地,我万死也难辞其咎。”
“我以为让你难过总好过让你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向你解释一切。”
“可你这样的性子,发生了那样的事,一定宁愿死了。”
“我还有什么脸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月舒,我知道你不想再与我有牵扯。”
“这一回,我不会再影响你的人生。”
“你想进城也好,留在大队也好,一切都随你的心意。”
“你和干爹,都会幸福的。”
“但如果有一天,你稍稍原谅了我一些,能不能……”
“能不能让小姨给我带个话……”
“月舒,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一时间心痛难当。
可时至今日,我在夜里一闭眼,脑子还是那些狰狞的画面。
尖叫、哭泣、绝望、麻木。
我拼尽全力,也治愈不了我自己。
沉默中,我眼里蓄满泪水,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
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什么时候离开?”
他没有再说话。
17
赵观风是在一个月后离开的。
还是刘姐亲自来大队告诉我的。
她遗憾地说:“我原想让他留下一字半句的,让你日后也好有个念想。”
“可他却说,不愿意再有一星半点的牵绊,让你浪费心神。”
刘姐看着我的神色,小心询问:“月舒,你会等观风回来吗?”
“我这个外甥,自小没有得到过太多的关爱,父母又早逝,他将所有的感情都系在你身上了。”
“我作为小姨,太想让他有个好结果了。”
她握住我的手,难过地说:“那会儿在医院,他告诉我不会有订婚宴了。”
“那神色,我总以为他活不下去了。”
“没了你,他大概也不会幸福了。”
我看着远处的青山。
想起昨晚做的梦。
梦里,身穿军装的美丽女人抱着还是婴儿的我,笑着同我爹娘说:
“是个女儿呢。”
“肖哥,嫂子,不如就叫她月舒吧?”
“‌人间何所以,观风与月舒……”
“‌我家这个臭小子叫赵观风,你们家的小宝贝叫肖月舒,一听就是一对呀!”
“日后要是有缘,说不定咱们还能成为亲家。”
“若是小月舒没有看上观风,那就做一对关系极好的兄妹,让我们观风像哥哥一样护着月舒长大。”
故事的开头,是父母饱含爱意的期许。
故事的结尾,也该是我与他各自安好。
我眼中有泪,看向刘姐。
“我惟愿他余生顺遂,直上青云。”
“但人生这条路,我就不与他同行了。”
(完)" ["create_time"]=> string(10) "17653319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