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5) { ["chapterid"]=> string(8) "43884229" ["articleid"]=> string(7) "6368802" ["chaptername"]=> string(7) "第9章" ["content"]=> string(62667) "

慈云庵坐落在山坳最深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崎岖小径可以通达。庵堂早已倾颓大半,断壁残垣间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只有主殿的框架还勉强支撑着,屋顶塌了大半,露出后面铅灰色的天空。山风穿过破败的门窗,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语。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尘土和一种奇特的、类似檀香却又更加陈旧的冰冷气息。

苏钰背着陆沉舟,几乎是撞开那扇半朽木门,跌入主殿的。殿内空旷阴森,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和碎瓦,残存的神像东倒西歪,蛛网如同灰色的幔帐挂得到处都是。唯一的光源来自屋顶的破洞和几处墙缝,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映照着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他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两人一起摔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苏钰伏在地上,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声咳嗽都撕心裂肺,吐出更多暗红的血沫。“涅槃丹”的药力正如退潮般急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席卷全身的、仿佛要将每一寸骨骼肌肉都碾碎的剧痛和极致的虚弱。左半身重新被麻痹感占据,且比之前更加彻底,他甚至感觉不到左手的存在。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但他不能晕过去。至少现在不能。

他强撑着翻过身,靠在倾倒的供桌腿上,喘息着看向旁边的陆沉舟。陆沉舟摔了一下,似乎有些清醒,眉头紧蹙,眼皮颤动,发出低低的呻吟。

苏钰爬过去,用还能动的右手,再次探了探他的脉搏。依旧虚弱,但还算稳定。暂时…死不了。

他环顾四周。这里就是慈云庵了,吴伯口中的备用联络点。但如何联络?暗号是什么?信物又是什么?

他挣扎着,用右手在怀里摸索。除了药瓶、银针、一些零碎物品,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的、贴身收藏的扁平小铁盒。这是吴伯交给他的,说是紧要关头才能打开,或许能保命。

他颤抖着打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巴掌大小、没有任何纹饰的乌铁盒。盒盖上有一个极小的锁孔。

钥匙…他没有钥匙。吴伯没给。

或许…不需要钥匙?

苏钰盯着那锁孔,脑中飞速回忆着吴伯平日教过他的一些机关消息之术。这种锁,看着简单,往往内藏玄机。他尝试着用手指按压锁孔周围,感受着细微的凹凸。

没有反应。

他又尝试着将铁盒贴近耳边,用手指极其轻微地叩击盒盖不同位置,侧耳倾听。

当叩击到左下角某个点时,盒内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

苏钰精神一振,按照某种韵律,在盒盖边缘几个特定的位置,以特定顺序和力道,连续按压。

“咔、咔、咔、咔哒。”

更清晰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乌铁盒的盒盖,竟自动弹开了一条细缝!

苏钰小心地掀开盒盖。里面没有信件,没有地图,只有两样东西: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色泽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雕刻着极其繁复的祥云仙鹤图案,工艺精湛,绝非凡品;还有一张折叠得极小的、泛黄的薄绢。

他先拿起薄绢,展开。上面用极细的墨笔,画着一副简略到不能再简略的示意图——正是这慈云庵的主殿内部结构!图上标注了几个点,其中一个点,就在他们此刻所处位置附近的神龛下方,旁边用小字写着:“叩地砖三长两短,左三右四。”

藏东西的地方!

苏钰心跳加速,顾不上细看玉佩,将薄绢塞回怀中,然后按照图示,爬到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积满灰尘的神龛前。他趴在地上,用手指摸索着地面铺着的青砖。灰尘太厚,几乎看不出砖缝。他一点点清理,终于找到了那块看起来与其他无异的方砖。

深吸一口气,他用指节,按照“三长两短”的节奏,叩击砖面。

沉闷的叩击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回响,显得有些诡异。

叩击完毕,他又用手掌按住砖面,向左用力旋转三下,再向右旋转四下。

“嘎吱——咔!”

砖面下传来沉闷的机括声响。紧接着,整块方砖连同下面一小块石板,缓缓向下沉陷,然后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蜷身进入的洞口,一股更阴冷、带着泥土和铁锈味道的气息涌出。

找到了!

苏钰心中一定。这里面,或许有他们急需的药物、食物、甚至…联络外界的工具。

他必须先下去看看。

回头看了一眼陆沉舟,他依旧昏迷着,但呼吸还算平稳。苏钰咬了咬牙,将乌铁盒和玉佩贴身收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双腿探入洞口,整个人慢慢地滑了进去。

洞口下方是一段极短的垂直通道,接着是一个只能弯腰前行的低矮甬道,空气混浊,但还能呼吸。苏钰摸着冰冷的石壁,向前走了大约十几步,空间豁然开朗——是一个大约丈许见方的小石室。

石室一角,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墙壁上嵌着几个早已熄灭的油灯盏。最里面,靠着石壁,竟有一张简陋的石床,上面铺着早已腐烂发黑的草垫。

苏钰迅速检查木箱。第一个箱子是空的。第二个箱子里,是一些早已霉烂的粗布衣服和干粮(早已变成黑硬的石头)。第三个箱子…沉甸甸的。

他费力地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东西:几套虽然陈旧但还算完整的粗布衣裤;几个牛皮水袋(空的);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看起来还能吃的肉干和硬饼;最下面,是一个更小的铁匣子。

苏钰先拿起水袋,摇了摇,果然是空的。他有些失望,但看到肉干和硬饼,还是松了口气,至少暂时饿不死了。他撕下一小块肉干放进嘴里,硬得像木头,但慢慢咀嚼,还是能化开一点咸味和肉香。

然后,他打开那个小铁匣子。

里面分成几格。一格放着火折子、火镰和一小截蜡烛。一格放着几个白瓷小瓶,上面贴着褪色的标签:金疮药、解毒散、安神丸。虽然不知道过期多久,但聊胜于无。还有一格,放着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纸,以及…一个小小的、黄铜制成的、造型奇特的哨子,只有半截手指长。

苏钰先检查了药瓶,金疮药和解毒散气味尚存,安神丸有些发霉。他不管那么多,先吞了一颗解毒散(希望能对自己体内的残毒有点用),又倒出些金疮药敷在自己左腿伤口和陆沉舟胸前的伤处。

然后,他拿起那卷羊皮纸和铜哨。

羊皮纸摊开,上面是更详细的一些标记和文字,似乎是关于慈云庵周围地形、密道出口、以及…紧急情况下的几种联络方式和撤离路线。其中一种联络方式,提到了那个铜哨——用特定的频率吹响,能在山谷中产生特殊的回响,可以被远处特定位置的瞭望者听到。但下面有一行小字警告:此哨一旦使用,该联络点即视为暴露,必须立刻按指定路线撤离。

苏钰握紧了铜哨。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危险的选择。一旦吹响,可能会引来组织的救援,也可能会引来…敌人。

他需要权衡。陆沉舟的伤不能再拖,自己的毒也随时可能爆发。他们躲在这里,或许能暂时避开追兵,但无异于等死。

或许…可以赌一把?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头顶上方的大殿里,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瓦片被踩动的细响!还有…压抑的呼吸声!

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听动静,是从屋顶破洞下来的!

苏钰心中一凛,瞬间吹熄了刚刚点燃的蜡烛,将羊皮纸和铜哨迅速塞回怀中,整个人贴到石室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右手悄悄摸向了靴筒里的匕首。

是谁?郭奉的追兵?江浸月的“影卫”?乌伦格的人?还是…“枭”组织,或者其他神秘势力?

脚步声很轻,很谨慎,落在大殿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微响。不止一双脚。他们在搜索,在查看。

苏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陆沉舟还在上面!昏迷不醒,毫无反抗之力!

他听到有人走到了陆沉舟摔倒的地方附近,停了下来。

“这里有人!受伤很重!”一个压低了的、陌生的男声响起。

“看看是不是目标。”另一个声音,更冷硬。

一阵短暂的沉默,似乎是那人在检查。

“脸上有伤,看不全…但身形和衣服…有点像。伤得很重,昏迷。”

“带走!”冷硬的声音下令。

“等等,头儿,”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疑惑,“地上有拖拽和爬行的痕迹…通往那个神龛下面…好像有暗格被打开了!”

“下面有人?”冷硬的声音立刻警觉,“下去看看!小心点!”

完了!被发现了!

苏钰知道自己不能再躲了。他必须上去,引开他们,或者…拼命。

就在他准备冲出去的瞬间,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如同夜枭般的唿哨!紧接着,是短促的兵器碰撞和闷哼声!

“有埋伏!”

“小心!”

殿内顿时一阵骚乱!脚步声杂乱,显然外面的人遭到了袭击!

机会!

苏钰再不犹豫,如同猎豹般从藏身的石室洞口窜出!他没有冲向殿门,而是扑向倒在地上的陆沉舟,同时左手一扬,将最后一把混杂着石灰和迷药的粉末,朝着那几个围在神龛旁、正惊疑不定看向殿外方向的黑衣人撒去!

“屏息!”

黑衣人首领反应极快,厉喝一声,向后退避。但另外两人稍慢,被粉末扑中面门,顿时眼睛刺痛,呛咳起来。

苏钰趁此机会,已拖起陆沉舟,将他架在自己肩上,朝着大殿另一侧一个破损的窗户冲去!他记得羊皮纸上标记,那窗户外面是一个陡坡,坡下草木较深,或许能暂时藏身。

“拦住他!”黑衣人首领怒喝,挥刀砍来!

苏钰头也不回,右手反手一挥,几点寒星射出,逼得对方不得不挥刀格挡。就这瞬间的耽搁,他已带着陆沉舟撞破本就朽坏的窗棂,滚落到了殿外的陡坡上!

两人抱成一团,顺着陡坡向下滚去!枯枝败叶、碎石泥土劈头盖脸砸来,苏钰只能用身体尽量护住陆沉舟的头脸。

就在他们滚落的同时,慈云庵主殿内外,厮杀声已然爆发!

袭击黑衣人的,并非一路人马!

殿外空地上,一群穿着灰褐色破旧皮袄、手持弯刀弓箭的彪悍汉子(乌伦格及其手下),正与另一伙穿着黑色劲装、脸蒙黑巾、招式狠辣诡异的杀手(疑似“枭”组织或“赵先生”派来的另一批人)战成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而大殿内,那三个黑衣人(身份不明,可能是郭奉派出的精锐,也可能是另一股势力)刚刚冲出,就迎头撞上了从山坡另一侧悄无声息掩杀过来的另一队灰衣人——江浸月派出的“影卫”!

三股势力,在这荒山破庵之中,不期而遇,瞬间陷入了混战!

乌伦格的人马剽悍勇猛,弯刀势大力沉,但人数较少,且对中原武功路数不算熟悉。“枭”组织的杀手身法诡异,招式阴毒,专攻要害。“影卫”则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进退有据,但似乎也无意与任何一方死磕,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同时阻拦其他人靠近大殿方向。

三方混战,谁也无法立刻奈何谁,场面一时僵持混乱。

而此刻,苏钰和陆沉舟已顺着陡坡滚到了坡底一片半人高的枯草丛中。苏钰摔得七荤八素,左半身彻底失去知觉,胸口剧痛,喉头腥甜,眼前阵阵发黑。陆沉舟也被颠簸得再次吐血,气息微弱。

坡上的厮杀声清晰可闻。他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趁乱逃走!

苏钰挣扎着爬起来,再次背起陆沉舟。这一次,他几乎是用爬的,拖着完全麻木的左腿和沉重的陆沉舟,向着枯草丛更深处、记忆中山谷的另一条隐蔽小径挪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鲜血顺着他的左腿不断滴落,在枯草上留下断续的暗红痕迹。

不能停…不能停…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远离这里,活下去,把陆沉舟…交给该交给的人…

至于谁是“该交给的人”…江浸月?乌伦格?还是…那个神秘的“枭”组织?

他已无力思考。全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身后,慈云庵方向的厮杀声,似乎渐渐远去,又似乎被风声和耳鸣掩盖。

前方,是更加茂密、也更加黑暗的原始山林。

而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混战中的“影卫”首领,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忽然瞥见了坡下枯草丛中那一点迅速远去的、不自然的晃动,以及…草叶上那新鲜的血迹。

他眼神一凝,虚晃一剑逼退面前的黑衣杀手,对身边一名手下低喝:“寅三,带两个人,去追那边!有血迹!可能是目标!”

“是!”

三名“影卫”脱离战团,如同鬼魅般,向着苏钰和陆沉舟逃离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追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乌伦格也注意到了坡下的异常。他一刀劈开一个杀手的攻势,对着巴图吼道:“巴图!哈森!跟我来!那边有人跑了!可能是陆小子!”

三人也奋力摆脱对手,朝着同一方向冲去。

而“枭”组织的杀手首领,见状眼中寒光一闪,也打了个唿哨,立刻有两名杀手摆脱纠缠,尾随而去。

原本集中在慈云庵的三方混战,瞬间分出了一条致命的支流,向着山林更深处,蜿蜒追索。

猎物与猎手的追逐,在这荒凉的山谷中,再次上演。只是这一次,猎手更多,更危险,而猎物…已濒临绝境。

苏钰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背后的陆沉舟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只能凭着本能,朝着山林更深处,跌跌撞撞地前行。

或许,下一刻就会倒下。

或许,永远也走不出这片山林。

但他没有停下。

就像许多年前,在漠北的风雪夜里,那个瘦弱的后勤小兵,背着他,在绝境中一步步前行一样。

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

比如,承诺。

比如,真相。

比如…心底那份,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却炽热如焚的…执念。

风,卷起山林间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吟唱一首无人听懂、却异常悲壮的挽歌。

林木幽深,光线难以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只在满地厚重的腐叶和虬结的树根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湿冷,弥漫着泥土、朽木和某种野生菌类混合的腥腐气息。这里是真正的原始山林,人迹罕至,连鸟兽的鸣叫都显得稀疏而遥远。

苏钰背着陆沉舟,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左腿完全失去知觉,像一截不属于他的、沉重的木头拖在身后。每一次用右腿和右臂支撑身体向前挪动,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背上的陆沉舟越来越沉,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后颈,微弱的呼吸喷在皮肤上,时断时续,每一次中断都让苏钰的心猛地揪紧。

他不知道方向,只凭着避开身后隐约传来声响的本能,朝着山林最深处、最黑暗的地方挣扎前行。汗水、血水和泥浆混合在一起,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重叠,耳畔除了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跳,还开始出现诡异的嗡鸣。

“涅槃丹”的反噬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他体内疯狂啃噬。经脉如同被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五脏六腑都在翻搅、抽搐。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出更多发黑的血块。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但他不能停。停下来,就意味着被抓住,意味着陆沉舟死,意味着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就在他意识又一次濒临涣散的边缘,脚下忽然一空!

不是踩到松软的腐叶,而是真正的踏空!身体瞬间失重,连同背上的陆沉舟,一起向着下方无尽的黑暗坠落!

“呃——!”

惊呼被硬生生憋回喉咙。失重感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紧接着是后背和侧身重重撞击在湿滑石壁上的剧痛,然后是沿着陡峭斜坡不受控制地翻滚、滑落!碎石、断枝、泥土劈头盖脸砸来,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

不知滚了多久,最后“砰”地一声闷响,两人终于摔落到底,砸进一片冰冷刺骨、深及腰际的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和伤口,激得苏钰一个哆嗦,濒临昏迷的意识被强行拽回一丝。是地下暗河?还是积水的山涧?

他呛了几口水,冰冷浑浊,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挣扎着从水里坐起,发现自己和陆沉舟摔进了一条不算太宽、水流湍急的溪涧里,两岸是陡峭湿滑的石壁,上方林木遮蔽,只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他们滚落的地方,是一个被藤蔓和灌木半掩的陡峭斜坡,若非意外失足,根本发现不了这个隐藏的洞口。

追兵…暂时应该找不到这里。

苏钰心头稍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笼罩。这里看似隐蔽,但也意味着…绝路。他重伤中毒,陆沉舟奄奄一息,困在这冰冷的溪涧里,没有药物,没有食物,没有出路…能撑多久?

他拖着陆沉舟,艰难地爬上岸边一块相对干燥、突出水面的巨石。石头冰冷,但至少能暂时离开刺骨的溪水。他将陆沉舟放平,再次检查。

陆沉舟脸色灰白得吓人,嘴唇乌紫,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前的包扎又松脱了,伤口被污水浸泡,边缘泛白肿胀,情况更加恶化。苏钰自己的情况同样糟糕,左半身彻底麻木,右半边身体也因为寒冷和重伤而不住颤抖,视野里一片片发黑。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从慈云庵石室带出的小铁匣,颤抖着取出里面的金疮药和解毒散。药瓶沾了水,但里面的药粉似乎还能用。他先给陆沉舟重新清理伤口(只能用冰冷的溪水粗略冲洗),敷上药粉,用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勉强包扎。然后,自己也吞服了解毒散,处理腿上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倒在陆沉舟身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寒冷如同无数细针,扎进骨髓。失血、中毒、重伤、寒冷…每一种都足以致命,此刻却叠加在一起。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望着头顶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意识开始飘忽。很多久远的、本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

不是关于任务,不是关于组织,不是关于那些阴谋与厮杀。

是更早以前,一个同样寒冷刺骨的冬天。不是在京城,也不是在漠北。是在江南,一个精致却冰冷的深宅大院。

一个瘦小的孩子,蜷缩在祠堂冰冷的角落里,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夹袄,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祠堂里供奉着祖先牌位,香烟袅袅,却毫无暖意。门外传来嫡母训斥下人的尖锐声音,还有嫡兄与其他子弟在暖阁里嬉笑玩闹的声响。那些声音很近,又很远,与他无关。

他是庶子,生母早逝,在这府里,像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嫡母视他如眼中钉,父亲对他漠不关心。他能读书识字,不过是家族不想落个苛待庶子的名声。他学医,起初也只是为了自保——嫡母总爱在饮食里“不经意”地加些让他腹泻、起疹子的东西。

后来,他遇到一个游方的老郎中,那老者看出他于医道有天赋,悄悄教了他一些真本事,还给了他一本残缺的、记载着许多罕见毒物和解毒之法的古书。老者说:“孩子,这世道,人心比砒霜更毒。学点保命的本事,总没错。”

再后来…家族卷入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波,迅速败落。树倒猢狲散,他被当作可有可无的累赘抛弃,甚至有人想“处理”掉他这个知道些内情的庶子。是那个早已离开的老郎中,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冒险回来,带着他连夜逃离,隐姓埋名,将他引入了那个神秘的“枭”组织。

组织给了他新的身份,系统的训练,也给了他…报仇和查明家族败落真相的希望。他像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能让他变强的知识——医术、毒术、易容、武功、情报…他变得沉默,怯懦的表象下,是精心计算的冷静与狠绝。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和江南老宅的祠堂一样,冰冷坚硬了。

直到…他接到潜入太医院、调查“离魂蔓”和王守仁的任务。直到…他看到了那些关于端肃太子病案的零碎记录,看到了宫廷深处那些不见光的肮脏与血腥。直到…他奉命“关照”诏狱里的陆沉舟,看到了这个在绝境中依然不肯屈服的武将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那火焰,灼痛了他冰封的心。

还有江浸月…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心思深沉难测的江阁老。他看陆沉舟的眼神…不对劲。那不是纯粹的政敌该有的眼神。苏钰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其中的沉重与…痛苦。一种被深深压抑、却依旧从缝隙中泄露出来的痛苦。

为什么?

这些人,这些事,像一团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迷雾,将他卷了进来。他本可以只是旁观,只是执行任务。但不知从何时起,他想知道真相,不仅仅是为了任务和组织,也为了…心底某个被触动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地方。

为了陆沉舟眼中那簇火。

也为了…江浸月眼底那份深藏的痛。

冰冷的溪水不断拍打着巨石边缘,溅起细碎的水花,落在脸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苏钰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昏迷不醒的陆沉舟。这个男人,曾经是北境战功赫赫的将军,如今却像破碎的玩偶般躺在这里,生死一线。他本该死在诏狱,死在阴谋里,无声无息。可他没有。他挣扎着活了下来,带着一身伤痛和血海深仇,被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拖到了这绝境。

值得吗?

苏钰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至少,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这么…悄无声息。

他用尽最后力气,挪动右手,摸索着怀中。那个黄铜小哨还在。

吹响它,可能会引来组织的救援,也可能引来更可怕的敌人。但…这是唯一可能让陆沉舟活下去的希望。

他颤抖着,将铜哨凑到唇边。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按照羊皮纸上记载的、那种极其特殊、模仿某种濒危鸟类求偶声的频率,他吸足一口气,用力吹响!

“啾——啾啾——啾——!”

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尖细怪异,但在寂静的山涧里,却传出很远,并且撞在两侧石壁上,产生了奇特的、层层叠叠的回音,在山谷林间悠悠回荡,久久不散。

吹完这一声,苏钰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落下,铜哨滚落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最后一点意识也消散了。

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仿佛听到,远处林间,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是风声?还是…脚步声?

他不知道。

黑暗,温柔又无情地,吞噬了一切。

---

“影卫”寅三带着两名手下,如同三道灰色的影子,在林间快速穿行。他们是追踪的高手,即使苏钰竭力掩盖痕迹,在如此恶劣的状态下,依然留下了无法完全抹去的线索——折断的草茎、蹭在树皮上的细微血渍、还有…那最终指向陡坡下方溪涧的、凌乱的滚落痕迹。

“头儿,血迹和痕迹到这边就断了,下面是条挺陡的坡,有新鲜滚落的痕迹。”一名“影卫”低声道。

寅三蹲在坡顶,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下方被藤蔓灌木遮掩的溪涧。水流声掩盖了许多动静,但他依然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太安静了。这片区域,连鸟鸣虫嘶都似乎刻意避开了。

“有埋伏?还是…人就在下面?”另一名“影卫”问。

寅三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耳倾听,除了水声,似乎…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似自然声响的动静从溪涧下游更深处传来。像是…金属碰撞?

“下去看看。小心。”寅三打了个手势,三人如同壁虎般,沿着陡坡最不易察觉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向下潜行。

几乎在他们开始行动的同时,另一侧的山坡上,乌伦格、巴图、哈森也追踪而至。草原汉子的追踪术更依赖直觉和对自然环境的敏锐观察。

“头儿,看那里!”哈森眼尖,指着坡下一处被压塌的灌木,“有人滚下去了!痕迹很新!”

“还有血!”巴图蹲下,用手指捻起一片草叶上的暗红,“没干透!”

乌伦格脸色凝重,望着下方幽深的溪涧。“他们掉下去了?还活着吗?”

“下去就知道了!”哈森已经抽出了弯刀。

“等等!”乌伦格拦住他,耳朵动了动,“有别的动静…那边!”他指向与寅三等人潜入方向略有偏差的溪涧另一段。

那是两个穿着黑色劲装、脸蒙黑巾的杀手,正从下游方向,沿着溪岸,小心翼翼地向上游搜索而来。正是“枭”组织派出的那两人。

三方人马,在这条隐蔽的溪涧上下,即将再次碰撞!

寅三三人率先下到涧底,立刻发现了巨石上昏迷的苏钰和陆沉舟。寅三眼神一凝,打了个警戒的手势,一名“影卫”持弩守住上游方向,另一名守住下游,他自己则迅速靠近巨石,伸手去探陆沉舟的鼻息。

还有气!虽然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又看了一眼旁边同样昏迷、脸色青黑、左腿伤口狰狞的苏钰,眉头紧皱。这个人…就是带走陆沉舟的“太医”?伤得这么重,竟然能撑到这里…

就在他准备发出信号,招呼手下准备将两人带走时,下游方向负责警戒的“影卫”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紧接着,是利器破空和兵刃交击的锐响!

下游的杀手发现了他们,并且抢先动手了!

寅三反应极快,瞬间拔出腰间短刃,迎向从下游扑来的那名黑衣杀手!而守住上游方向的“影卫”也立刻转身,弩箭对准了下游!

战斗瞬间爆发!“影卫”与“枭”组织的杀手在这狭窄湿滑的溪涧边再次交手,招招狠辣,以快打快!水花与火星一同迸溅!

几乎在涧底战斗爆发的同时,坡上的乌伦格也听到了动静!

“下面打起来了!”巴图低吼。

乌伦格再不犹豫:“冲下去!找陆小子!”

三人如同猛虎下山,直接从坡上冲下,挥刀杀入战团!他们的目标是带走陆沉舟,任何挡路者,都是敌人!

于是,诡异而混乱的场面再次出现:寅三带领的两名“影卫”,与两名“枭”组织的杀手生死相搏;乌伦格三人则不管不顾,试图冲破战团,靠近巨石上的陆沉舟和苏钰。

“影卫”既要对付杀手,又要防备乌伦格等人趁机夺人,顿时压力大增。“枭”组织的杀手则似乎接到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任何人靠近或带走目标,招式更加亡命。

溪涧边,顿时陷入了一场三方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与闷哼声夹杂着水流的哗响,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涧里,上演着最原始的杀戮。

而这一切的焦点——巨石上昏迷的两人,却对身边的生死搏杀毫无所觉。

陆沉舟在深沉的昏迷中,仿佛听到了一些遥远的声音,刀剑声,水声,还有…模糊的呼喊。他想睁眼,眼皮却重如千斤。身体像是沉在冰冷的水底,不断下沉,唯有胸口一点微弱的暖意,那是苏钰最后敷上的药粉,和…某种更坚韧的东西在支撑着他不彻底沉没。

苏钰…那个神秘的太医…他在哪里?

还有…江浸月…

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牵引着他涣散的意识。

江浸月…

---

京城,江府竹幽斋。

江浸月独自立在窗前,窗外夜色已深,寒风呼啸。他手中紧握着那半块冰凉的玄铁兵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影卫”传回的消息断断续续,最后一条是:“目标于西郊慈云庵附近再度遭遇多方拦截,混战后失踪,踪迹指向山林深处。我部‘寅三’小队追踪而去,目前失联。”

失联…

江浸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山林深处…失联…意味着什么?是遭遇了不测?还是…找到了更隐蔽的藏身之处,无法联络?

陆沉舟…苏钰…你们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纵使他手握权柄,身负隐秘力量,在这茫茫山林、重重杀机面前,却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这里等待,任由焦灼和担忧像毒藤一样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他想起了三年前漠北那个夜晚,烽燧外陆沉舟持枪挺立的身影。想起了密室中月光下,自己染血的手指触碰他伤口时的冰冷触感。想起了诏狱里,他最后那句嘶哑的“你赢了”…

不。他没有赢。如果陆沉舟死了,他永远都是输家。输给了阴谋,输给了命运,也输给了…自己心底那份不敢言说的、隐秘的期盼。

他缓缓闭上眼,将兵符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镇住心口翻腾的血气和痛楚。

陆沉舟,等我。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一定。

夜色,在无声的煎熬中,愈发深浓。而遥远的西郊山林深处,那场围绕着两个濒死之人的惨烈厮杀与追寻,仍在继续。命运的弦,已然绷紧到了极致,不知最终会断在哪一方的手中。

寅时末,慈云庵下的山涧,杀戮已近尾声。

冰冷的溪水被血染红,沿着石缝缓缓流淌,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暗褐色的光泽。断刃、残箭、破碎的皮甲和黑衣碎片散落在湿滑的岩石和枯草间。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压过了水汽和泥土的气息。

巨石上,陆沉舟和苏钰依旧昏迷着,对身边惨烈的景象无知无觉。

巨石下不远处的浅滩上,乌伦格单膝跪地,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汩汩冒血,他粗重地喘息着,手里紧握的弯刀已经崩了刃,血顺着刀柄滴落。巴图倒在他身后几步外,咽喉被割开,眼睛圆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早已没了气息。哈森则倒在更远处的溪水里,半边身子浸在水中,不知死活。

离他们稍远一些,两名“影卫”和两名“枭”组织的黑衣杀手,同归于尽般倒在一处。寅三的短刃刺穿了一名杀手的胸膛,而杀手的淬毒匕首也深深没入了他的肋下。另一对则相互扼住了对方的喉咙,指骨尽碎,面容扭曲地僵持在那里,已然气绝。

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片与世隔绝的溪涧,成了三方追踪者共同的葬身之地。没有胜利者,只有遍地尸骸和濒死的绝望。

乌伦格咳出一口血沫,他感到生命正随着胸口的血液快速流逝。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巨石上那个模糊的人影——陆沉舟。草原汉子重诺,他答应过要带他走,可如今…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视线开始模糊,耳畔响起嗡鸣。就在他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整齐的脚步声,从溪涧上游方向传来。

不是一个人,是一队人。脚步落地很轻,节奏一致,显然训练有素,且正在快速接近。

乌伦格用尽最后力气,瞪大了眼睛望去。

晨雾缭绕的溪涧上游,影影绰绰出现了十几个身影。他们穿着统一的暗青色劲装,外罩半身皮甲,腰佩制式长刀,脸上覆着冰冷的金属面罩,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行动间悄无声息,如同鬼魅行军。

为首一人,身形修长挺拔,并未覆面,露出一张冷峻而年轻的脸,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眉眼锋利,唇线抿得很紧,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山林荒野格格不入的、属于权力的冰冷与肃杀。

乌伦格不认识他,但这身打扮,这气势…绝不是郭奉的刑部差役,也不是江湖亡命徒,更不是江浸月手下那些影子般的护卫。倒像是…宫里最隐秘的那支力量——直属于皇帝的“暗羽卫”!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来得如此…恰到好处?

乌伦格脑中闪过最后一个惊骇的念头,眼前便彻底黑了下去,身体软倒在地,再无动静。

那年轻的暗羽卫首领目光冷淡地扫过溪涧边惨烈的战场和遍地尸首,眉头都未曾动一下,仿佛看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物。他的视线,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巨石上昏迷的两人身上。

“确认目标。”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穿透晨雾。

身后一名暗羽卫上前几步,仔细辨认了一下,躬身回报:“统领,确系诏狱逃犯陆沉舟,及其同党、伪装成太医的苏姓疑犯。二人皆重伤昏迷。”

被称为统领的年轻人微微颔首,目光在苏钰青黑的面容和陆沉舟胸前渗血的绷带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不带任何情绪。

“带走。”他简洁下令,“此地所有痕迹,按甲字令处理,不留活口,不遗片甲。”

“是!”

几名暗羽卫立刻上前,动作迅速却毫不粗暴地将陆沉舟和苏钰分别用特制的黑色布袋套住,扎紧袋口,然后抬起。另有几人则开始熟练地检查地上的每一具尸体,无论是乌伦格、巴图、哈森,还是“影卫”和“枭”组织的杀手,一律补刀,确认死亡。随后,他们取出随身携带的黑色油膏状物体,涂抹在尸体和血迹上,又撒上特制的粉末。很快,那些尸首和血渍便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消融、碳化,最终只剩下一小堆灰烬和焦痕,被溪水一冲,便了无痕迹。

处理完现场,暗羽卫统领又抬头,看了看上方被藤蔓遮掩的陡坡,以及更远处慈云庵的方向,眼神幽深。

“统领,慈云庵那边…”一名副手低声询问。

“自会有人处理。”统领淡淡道,“我们的任务,只是带人回去。走。”

暗羽卫训练有素,抬起昏迷的两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溪涧下游(与他们来时的上游方向相反)迅速撤离,很快便消失在弥漫的晨雾和幽深的林木之中。

溪涧重归寂静。只有潺潺的水流声,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厮杀和诡异的清理,从未发生过。连一丝血腥气,都被山林间特有的草木清气和某种刺鼻的化学气味掩盖、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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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天光彻底放亮。

几道灰色身影如同轻烟般掠至溪涧边,正是江浸月派出的、由“影卫”首领“寅”亲自带领的另一支接应小队。他们在慈云庵扑了个空,只看到大战后的狼藉和少量未被处理干净的痕迹,循着蛛丝马迹追踪至此。

然而,溪涧边除了水声,空无一物。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甚至连大量人员活动过的脚印都被人刻意清扫过,只留下一些难以分辨的模糊印记。

“寅”蹲下身,指尖拂过一块略显得干净些的岩石表面,又捡起几片边缘有细微焦痕的草叶,放在鼻端闻了闻,脸色骤变!

“化尸水…和‘净尘散’…”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是‘暗羽’的手段。”

“暗羽卫?!”身边的手下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怎么会…难道陛下…”

“寅”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没有陆沉舟,没有苏钰,也没有乌伦格或其他任何追踪者的踪迹。只有这被精心处理过、近乎“完美”的现场。

“暗羽”出手,意味着皇帝已经亲自介入,并且动用了最隐秘、最无情的力量。他们将人带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立刻回报主上!” “寅”当机立断,“同时,启用所有备用渠道,打探‘暗羽’最近的动向和可能的关押地点!要快!”

“是!”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江府竹幽斋。

当江浸月听到“暗羽卫介入,目标被带走,现场被彻底清理,乌伦格及我方‘寅三’小队、疑似第三方杀手全部失踪,生死不明”这一连串消息时,他手中一直紧握的、那半块玄铁兵符,“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

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书斋里格外刺耳。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余下一片骇人的惨白。修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撑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暗羽卫…陛下…

原来如此。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暧昧,所有的“关切”与“恩典”,都不过是麻痹他的烟雾。皇帝从未真正想过要让陆沉舟活着说出真相,也从未相信过他江浸月。从一开始,皇帝要的,就是陆沉舟这个人——无论是活口,还是尸体——都必须牢牢掌控在皇帝自己手中,由皇帝来决定他的生死,以及…真相是否会被揭开。

昨夜诏狱的“意外”走火,今日的“全城搜捕”,或许都只是幌子,是为了逼迫陆沉舟出逃,是为了将水搅浑,是为了让各方势力(包括他江浸月)暴露出来,相互消耗。而真正的黄雀,一直隐在最后,只等鹬蚌相争,筋疲力尽之时,才派出最锋利的爪牙,一举攫取猎物。

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

那苏钰呢?那个神秘的太医,是意外卷入的棋子,还是…本就是“暗羽”或者其他势力安插的诱饵?乌伦格呢?那些“影卫”兄弟呢?还有“枭”组织的人…

都成了这场权力清洗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江浸月缓缓闭上眼,感觉到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自以为步步为营,自以为能掌控局面,自以为能在皇权与真相之间找到一条险峻却可行的路…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天真、最可笑的人。

他所做的一切——暗中调查、传递消息、派出“影卫”、甚至对陆沉舟那隐秘难言的情愫与维护——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在皇帝冷酷的意志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可能早已被洞悉,被利用,成了推动这场清洗的一部分。

陆沉舟…落到皇帝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死,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怕就怕…生不如死,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像那些溪涧边的尸首一样,被“净尘散”化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那惯常的平静与淡漠早已碎裂,只剩下滔天的愤怒、不甘,以及…深不见底的悲凉与恐惧。

为陆沉舟,也为他自己,更为这黑白颠倒、忠奸不辨的世道。

他弯腰,捡起掉落的那半块兵符,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上面残留的、属于陆沉舟的体温,早已散尽。

“陛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斋,声音嘶哑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您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像是无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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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养心殿。

江浸月奉命觐见。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绯色仙鹤补服,面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眉眼间那份惯有的清冷疏离之下,隐隐透着一股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疲惫与…死寂。

皇帝正站在御案前,提笔挥毫,似乎在练习书法。李顺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臣江浸月,叩见陛下。”江浸月撩袍跪倒,声音平稳无波。

“平身吧。”皇帝头也未抬,笔走龙蛇,“浸月,来瞧瞧朕这幅字,写得如何?”

江浸月起身,走到御案一侧,垂眸看去。雪白的宣纸上,是两个筋骨峥嵘、力透纸背的大字:“制衡”。

“陛下笔力遒劲,神韵天成,此二字…更是道尽为君治国之精要。”江浸月恭声道。

“哦?精要何在?”皇帝搁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擦了擦手,这才抬眼看向江浸月。那目光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对待心腹近臣的温和,但深处,却是一片江浸月看不透的幽邃。

“文武相济,刚柔并施,内外相制,方能国祚绵长,江山稳固。”江浸月答道,语气是一贯的谨慎得体。

皇帝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说得不错。只是这‘制衡’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尤其是…当有些棋子,不安分守己,总想跳出棋盘,甚至…想看看执棋的人时。”

江浸月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陛下圣明烛照,自有驾驭之道。不安分的棋子,或可敲打规训,若冥顽不灵…弃之亦可。”

“弃之?”皇帝微微挑眉,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萧瑟的庭院,“有些棋子,弃了可惜。毕竟,也曾立过功劳,也有可用之处。只是…需要放在合适的位置,看着,用着,才能安心。”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江浸月身上,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浸月,你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陆沉舟的案子,虽说出了些岔子,但好在…人已经找回来了。”

江浸月袖中的手猛然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才让他维持住脸上的平静。“陛下洪福,天网恢恢。不知…陆沉舟现下在何处?可曾…招供?”

“招供?”皇帝轻笑一声,“自然是要招的。通敌叛国,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认。只不过…他伤势过重,需得将养些时日,才好细细审问。朕已命太医好生照料,务必保住他的性命,以待…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好生照料…明正典刑…

江浸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皇帝这是要将陆沉舟牢牢控制在手里,既要他活着(作为某种筹码或威慑),又要他“认罪”(彻底钉死罪名),最后再“明正典刑”(杀人灭口,永绝后患)!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而自己…在这盘棋里,又算是什么?一颗被利用完、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还是…皇帝眼中,那个需要被“敲打规训”、甚至可能已经“不安分”的隐患?

“陛下圣断。”江浸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陆沉舟罪有应得,能得陛下如此‘恩典’,已是他的造化。”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江浸月的“识趣”很是欣慰。“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陆沉舟的案子,就交由刑部和三司会审定谳,你就不必再过问了。倒是江南盐税新政推行之事,还有些阻滞,需要你多费心。”

这是要将他调离陆沉舟一案,同时也是警告。

“臣,遵旨。”江浸月躬身应道。

“嗯,下去吧。”皇帝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御案后,拿起一份奏章,似乎已不再关心此事。

江浸月行礼退出养心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陆沉舟落入了皇帝手中,生死操于人手,真相永无大白之日。乌伦格等人凶多吉少。“影卫”损失惨重。苏钰…那个神秘的太医,恐怕也难逃毒手。而他自己,看似圣眷未衰,实则已被皇帝划定了界限,时刻处于被监视和猜忌之中。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隐秘情感与不甘…在绝对权力的碾压下,都成了笑话。

他抬头,望向皇宫上方那片被琉璃瓦和飞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尽头。

这盘棋,从一开始,执棋者就只有一人。其他人,无论位极人臣如他,还是悍勇忠直如陆沉舟,都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布、随时可弃的棋子。

而棋局的终点,早已注定。

是血腥的清洗,是无声的埋葬,是真相永沉黑暗,是忠魂永蒙污名。

江浸月缓缓闭上眼,将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也彻底掐灭。

从今往后,他只是江浸月。皇帝的臣子,内阁的阁老,一个…不再有奢望,不再有软肋,也不再…有温度的,冰冷的权力工具。

至于心底那份未曾言明、也永无机会言明的…悸动与痛楚,就让它随着那半块冰冷的兵符,一同沉入永夜吧。

寒风卷起他绯色官袍的衣角,猎猎作响,像一面血色的、哀悼的旗。

而此刻,在京城某个不为人知、连江浸月都无法探知的、绝对隐秘的所在——或许是皇宫地下最深处的秘牢,或许是“暗羽卫”某个绝密的据点——陆沉舟和苏钰,正分别被关押在冰冷、黑暗、无声的单人囚室中,身上插满了维持生命的金针和导管,浸泡在不知名的药液里,陷入最深沉的、被药物控制的昏迷。

他们的命运,已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也脱离了江浸月所能触及的范围。

成为皇帝手中,两枚至关重要的、却注定要被吞噬的…祭品。

棋盘之外,或许还有更大的风暴在酝酿。但至少在这一局,黑暗,已然降临,并且…取得了压倒性的、残酷的胜利。

京城以西七十里,鹰愁涧。

这里的地名透着股不祥。两侧崖壁陡峭如刀削,近乎垂直,高耸入云,将天空挤成一道狭窄的、灰蓝色的细线。涧底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岩石上覆着滑腻的青苔,一股地下暗河从深处涌出,水流湍急冰冷,撞击在乱石上,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在密闭的峡谷中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发胀,心头发慌。

这里没有路。寻常飞鸟都难以逾越,更遑论人迹。

然而,就在鹰愁涧最深处、一片被巨大钟乳石和垂落藤蔓遮蔽的崖壁下方,却有一扇与岩石颜色纹理几乎融为一体的、厚重的玄铁暗门。门高不过六尺,宽仅容两人并肩,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光滑如镜,唯有靠近时,才能感受到门后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有规律的能量波动。

这里是“暗羽卫”绝密基地之一,“渊巢”。

穿过需要特殊信物和口令才能开启的玄铁暗门,是一条向下倾斜、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甬道,石壁被人工打磨得异常光滑,镶嵌着散发幽蓝冷光的不知名矿石。空气干燥,带着金属和某种消毒药水的混合气味,与外界潮湿阴冷截然不同。

甬道尽头,是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山腹空间,高达十余丈,方圆数十丈。顶部嵌着更多发光矿石,模拟出黯淡的天光。空间被分割成不同区域,隐约可见一些身着暗青色制服、戴着金属面罩的人影无声移动,还有各种复杂冰冷的金属器械闪烁着指示灯。

这里,与其说是基地,不如说是一座建在山腹中的、冰冷而精密的“工坊”。

山腹深处,一间完全由特殊合金铸造、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气密门的独立囚室。

室内光线是恒定不变的惨白,来自墙壁内嵌的光源。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极低的嗡鸣。温度恒定在令人体感觉舒适却莫名压抑的区间。没有任何多余物品,只有正中一张同样由合金铸造、带有复杂拘束带的金属床,以及床头连接着的几台闪烁着数据和波形的精密仪器。

陆沉舟躺在这张床上。

他全身赤裸,只在下身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无菌布。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线——透明的营养液导管、暗红色的血液置换管、连接着电极片的生物信号线,还有几根粗一些的、不断将某种淡绿色药液泵入他静脉的输液管。

他的头发被剃光了,露出带着手术缝合痕迹的头皮。脸上依旧毫无血色,但不同于濒死时的灰败,而是一种近乎非人的、被精心“保养”着的苍白。双眼紧闭,眼睑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显示出他正陷入某种激烈的梦境或…被引导的意识活动。

床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暗青色制服、未戴面罩的中年男子,面容严肃刻板,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正在快速记录着仪器上跳动的数据。他是“渊巢”的首席医官,姓韩。

另一个,则是之前在溪涧边出现过的、那位年轻的暗羽卫统领。他依旧穿着劲装,只是外面套了件白大褂,手里把玩着一根细长的金属探针,眼神冷漠地注视着床上的陆沉舟,仿佛在审视一件亟待处理的特殊器械。

“生命体征已稳定在乙等偏下水平,脏器功能恢复缓慢,但无进一步恶化迹象。”韩医官报告道,声音干巴巴的,“脑波活动异常活跃,呈强干涉状态,‘织梦’药剂已注入第七个周期,皮层记忆区出现大规模可写性波动。”

“记忆擦除进度?”统领问,声音没有起伏。

“关键事件节点覆盖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七。风鸣谷、黑山堡、端肃太子、江浸月…这些概念关联性已被‘空白符码’替换和扰乱。但…”韩医官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标潜意识区存在异常顽固的‘锚点’,对‘陆沉舟’这一核心自我认知,以及部分强烈的情绪反应(主要为愤怒、仇恨、不甘),抵抗异常强烈,反复冲刷效果不佳。”

统领将金属探针轻轻点在陆沉舟裸露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昏迷中的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意志力的残渣。”统领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厌恶,“北境武将,靠这个吃饭。不过,在‘渊巢’,没有撬不开的意志。加大‘织梦’剂量,同步施加‘痛阈’刺激,重点冲击情绪‘锚点’。我要他在醒来之前,‘陆沉舟’这个名字,连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一起变成模糊的碎片。”

“是。”韩医官应下,在记录板上快速勾画,“那…后续‘重塑’程序的方向?”

统领收回探针,目光落在陆沉舟身上那些狰狞的旧伤疤上,尤其是胸前那道最深的、几乎要了他命的刀痕。“陛下要一个听话的‘将军’,一个只记得忠诚于陛下、忠诚于朝廷,并且对某些特定目标(比如北境残余不安分势力,比如…某些文官集团)怀有‘恰当’敌意的工具。把这些伤疤,都变成‘敌人’留下的印记。把他的勇猛,引导向指定的方向。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和旧人…”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最好忘得干干净净,如果忘不掉…就让他恨。”

“明白。那另一个呢?那个‘太医’?”韩医官问。

统领转身,走向囚室另一侧。那里同样有一张金属床,上面躺着苏钰。与陆沉舟类似,他也被剃光了头发,插满管线,浸泡在维持生命的药液中。只是他的脸色更加青黑,左腿的伤口被特殊容器包裹着,里面可以看到细小的机械臂在蠕动,似乎在清理坏死组织和毒素。

“他中的是‘幽蓝散’,混合了多种神经毒素,能撑到这里已是奇迹。”韩医官跟过来,“毒素已深入骨髓和神经,常规手段无法根治。我们用了‘清道夫’纳米虫群,正在逐步剥离毒素,但过程缓慢,且会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轻微损伤。另外,他的体质很特殊,似乎长期接触并适应多种毒素,体内有复杂的抗体和代谢紊乱,给治疗和…后续处理带来了不确定性。”

统领看着苏钰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显得过于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脸(易容已被洗去),眼神幽深。“查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正在通过骨骼、齿痕和残留的皮下植入物信息进行比对,数据库庞大,需要时间。初步判断,并非官方记录在册的‘苏钰’。极可能是某个隐秘组织的成员,精通医术、毒术和伪装。”韩医官回答,“他体内还有微量的‘涅槃丹’残留,这种禁药炼制手法古老,来源成谜。”

“隐秘组织…‘枭’?还是别的什么?”统领摩挲着下巴,“不管他属于谁,既然落在了‘渊巢’,就只有两条路——成为有用的‘材料’,或者,成为‘耗材’。先保住他的命,尤其是他脑子里的东西。一个能潜入太医院、查到‘离魂蔓’、还能在那种情况下带走陆沉舟的人,知道的一定不少。等他能承受‘意识读取’的时候,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背后的组织,以及…他们到底在查什么,又知道多少。”

“是。不过…统领,‘意识读取’对大脑损伤极大,很可能…”

“无妨。”统领打断他,语气冷酷,“搞清楚价值之前,别让他轻易死了。至于损伤…‘渊巢’不需要完整的‘人’,只需要有用的‘信息’和‘零件’。”

他最后看了一眼两个昏迷中、命运已不由自己掌控的囚徒,转身向气密门走去。

“加快进度。陛下耐心有限。我要在下次禀报时,看到初步成果。”

“遵命。”

气密门无声滑开,又无声关闭。将这间充斥着冰冷器械、诡异药液和残酷命运的囚室,与外界彻底隔绝。

只剩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药液流动的细微汩汩声,陪伴着两个深陷意识牢笼、正被一点点抹去“自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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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阁值房。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几份加急奏报摊在紫檀木大案上,墨迹未干,却透着沉甸甸的血腥气。

一份来自刑部和大理寺的联名急报,关于陆沉舟“通敌叛国”一案的最新“进展”:经过“严密”审讯(具体过程语焉不详),陆沉舟已对“部分罪行”供认不讳,画押具结。奏报中列举了几条“罪证”,包括与漠北某部族“秘密通信”的残片(笔迹“经鉴定”与陆沉舟相符),风鸣谷之战中“贻误战机、导致惨败”的“证人证言”,以及其部下“亲信”的“检举揭发”。奏报最后请示,是否将案卷移送都察院复核,并择期公开审理,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另一份来自兵部的紧急军情:北境黑山隘口附近,发现小股不明身份的骑兵频繁活动,疑似胡虏探马或马匪,已与边境巡防队发生数次小规模冲突,虽未造成重大损失,但边防形势“骤然紧张”。兵部建议,即刻增派兵力,加强黑山隘口及周边防务,并提请内阁与陛下圣裁,是否需调整北境部分将领职务,以应对“可能”的边患。

还有几份,是来自都察院和通政司的弹劾奏章,目标直指几位与陆沉舟有旧、或在陆沉舟案发后曾为其“鸣不平”的武将,以及…一两位在朝堂上对北境军务调整提出过“不同意见”的文官。罪名五花八门,从“治军不严”、“纵容部属”,到“结交边将”、“妄议朝政”,虽未指名道姓与陆沉舟案直接挂钩,但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江浸月坐在案后,一份份看着。绯色官袍映着他过分苍白的脸,如同雪地里的一摊凝固的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惯常的疏离与冷淡都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尖已经冰凉到麻木。

陆沉舟“认罪”了…

黑山隘口“告急”了…

与陆沉舟有关的武将文官被“弹劾”了…

这一切,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节奏精准得令人心寒。像一张早已织就的大网,正在迅速收紧,将陆沉舟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同时清理掉任何可能与之相关的“不安定因素”。

而主导这一切的,毫无疑问,是御座上的那个人。

皇帝不仅要陆沉舟死,要他身败名裂,还要利用他的“罪行”,来整顿朝局,调整边军,巩固皇权。陆沉舟,这个曾经忠诚悍勇的边将,如今成了皇帝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一把指向任何皇帝想要清除的目标的刀——无论是朝中的“异己”,还是边关的“隐患”。

好算计。好狠毒。

那自己呢?皇帝将他调离陆沉舟一案,让他处理江南盐税,是暂时安抚?还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也将他列入“需要清理”的名单?毕竟,自己与陆沉舟那隐秘的、或许已被察觉的“关联”,以及自己暗中调查端肃太子旧事的行径,在皇帝眼中,恐怕也是“不安分”的证据。

江浸月缓缓合上最后一份奏章,指尖在冰凉的封面上划过。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连悲哀都显得苍白。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冰冷。

原来,这就是绝对权力下的游戏规则。要么成为执棋者,要么,成为棋子,甚至…棋局上的灰尘。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游走其间,可以暗中布局,可以守护想守护的人,查明想查明的真相。

多么可笑。

“阁老,”一个低阶中书舍人捧着几份新到的文书,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打破了一室的死寂,“江南巡抚加急呈报,关于盐税新政在松江府推行遇阻的详细情由,以及…吏部转来的,关于几位涉及弹劾案的官员考功评语。”

“放下吧。”江浸月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中书舍人将文书放在案角,偷眼觑了一下江浸月的脸色,只觉得这位素来以冷峻著称的阁老,今日似乎…更加冰冷了,那眼神,深得让人不敢直视。他不敢多留,躬身退下。

江浸月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新文书。他的目光,落在案头笔架上那支他惯用的紫毫笔上。

笔尖的墨,早已干涸凝固。

就像他心中,那一点曾为某个人、某件事微弱跳动过的火苗。

他伸出手,拿起那支笔,握得很紧。然后,提起朱笔,蘸了墨,在刑部那份关于陆沉舟“认罪”的奏报上,工工整整地,批下两个朱红的大字:

“准奏。”

字迹力透纸背,工整得近乎刻板,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丝…情绪。

写完,他放下笔,将批阅好的奏报推到一边。

阳光从高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准奏”那两个字上,鲜艳得刺眼,像两滴刚刚滴落的、滚烫的血。

江浸月微微侧过脸,避开那过于明亮的光线。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的神情切割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抿成一条直线的、苍白的唇,透着一股近乎残酷的决绝。

既然无法反抗,无法守护,无法追寻…

那么,至少,要活下去。

以江浸月的方式,活下去。

哪怕从此,心如死灰,行尸走肉。

窗外的风,更急了。卷起庭中的落叶,打着旋儿,不知要飘向何方。

而鹰愁涧深处,“渊巢”那间恒温恒亮的囚室里,冰冷的仪器屏幕上,代表着陆沉舟“自我认知”和“情绪锚点”的波形,正在“织梦”药剂和“痛阈”刺激的双重冲击下,剧烈地抖动、扭曲、衰减…如同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两个曾经在黑暗中短暂交汇、彼此支撑的灵魂,如今各自坠入了更深、更冷、也更绝望的深渊。

一个,正在被从内部,一点点“格式化”。

另一个,正在从外部,一点点“冻结”。

命运的铁幕,已然落下。而棋盘上的厮杀,却以另一种更无声、也更残酷的方式,悄然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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