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5) { ["chapterid"]=> string(8) "43833152" ["articleid"]=> string(7) "6358729" ["chaptername"]=> string(8) "第19章" ["content"]=> string(14389) "
永昌府的秋天来得早。八月才过中旬,城外的山峦已染上层层叠叠的黄与红,像一幅被随意泼洒的画卷。可这画卷并非全然诗意——山间梯田里的稻穗稀稀疏疏,不少田块干裂出龟背般的纹路,显然今年又是个歉收年。
沈砚到任已半月有余。
永昌府衙位于城东,是座三进院落,青砖灰瓦,比京城的衙门简朴得多。学政的公廨在西跨院,两间正房带个小天井,院中种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需两人合抱,树冠却已稀疏,露出几处枯枝。
这半月来,沈砚将府学上下走了个遍。永昌府学有学生八十余人,多是当地士绅子弟,也有少数寒门学子。学田二百亩,本该是府学的主要收入来源,可沈砚查了账目,发现实际入账的租子不到账面的一半。问起缘由,管事的学录支支吾吾,只说“年景不好,佃户拖欠”。
昨日午后,沈砚换了身寻常布衣,带着刚雇的本地书吏杨慎,出了府城,往南边的学田去。杨慎二十出头,是府学生员,因家境贫寒在衙门帮闲,人还算机灵,对本地情况也熟。
两人走了约莫十里,眼前出现一片稻田。稻子确实长得不好,穗子瘦小,叶子枯黄。田埂上,几个农人正弯腰除草,动作迟缓,像是使不出力气。
“老丈,”沈砚走到田边,对一个正歇息的老农拱拱手,“这田是府学的吧?”
老农抬起头,满脸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他打量了沈砚几眼,见是读书人打扮,便有些拘谨地站起身:“是,是府学的田。”
“收成如何?”
“唉……”老农叹气,“大人看这稻子就知道了。今年春旱,入夏又少雨,能有三成收就不错了。”
沈砚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质尚可,只是确实干燥。“佃租要交多少?”
老农的脸色变了变,看了旁边的杨慎一眼,欲言又止。
“老丈但说无妨。”沈砚温声道,“我是新来的府学学政,想了解实情。”
“学政大人?”老农一惊,连忙要跪。
沈砚扶住他:“不必多礼。说说佃租的事。”
老农犹豫片刻,压低声音:“大人,按契书,每亩交租一石二斗。可……可实际要交一石八斗。”
“多了六斗?”沈砚皱眉,“为何?”
“说是‘损耗’‘脚钱’。”老农苦笑,“收租的管事说,粮食从田里运到仓库,会有损耗;他们大老远来收租,要有脚钱。这些都要加在租子里。”
沈砚看向杨慎。杨慎低下头,小声道:“确有此事。不光府学的田,其他官田、民田,也都这么收。”
“朝廷可有明令加收这些?”沈砚问。
杨慎摇头。
沈砚站起身,望向远处的田埂。几个农人还在劳作,背脊弯成弓形,像随时会折断。他想起京城那些锦衣玉食的官员,想起周显府上那顿他唯一参加过的宴席——席上山珍海味,一道菜就够这些农人一家吃半年。
“去下一处看看。”他说。
两人又走了几里,来到一片山坡地。这里种的是玉米,长势更差,不少植株枯死在地里。田边搭着个窝棚,棚前坐着个妇人,正低头缝补衣服,身边两个三四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
“大娘,”沈砚上前,“这地也是佃的?”
妇人抬起头,眼神麻木:“是,佃的王老爷的地。”
“王老爷?”
“就是府衙的王师爷。”杨慎在一旁低声道,“王师爷在城外有三百亩地,都是好田。”
沈砚看向妇人:“佃租多少?”
“每亩一石五斗。”妇人的声音干涩,“可今年这收成……怕是连种子都收不回。”
“那交不上租怎么办?”
妇人沉默了片刻,才说:“交不上……就得拿东西抵。去年隔壁老张家,交不上租,王老爷把他家的牛牵走了。牛没了,地更种不好,今年……听说全家逃荒去了。”
逃荒。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沈砚心里。
他蹲下身,看着妇人身边的孩子。两个孩子睁着大眼看他,眼神清澈,却空洞无物。大的那个伸出手,想摸他衣角,又缩了回去。
“孩子多大了?”沈砚轻声问。
“大的四岁,小的三岁。”妇人说,“他爹……去年修水渠,塌方,没了。”
沈砚说不出话。他从怀中摸出几文钱——这是早上出门时带的,本想路上买些吃食——塞到妇人手里:“给孩子买点吃的。”
妇人愣住了,随即要磕头。
沈砚扶住她,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他还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茫然,绝望,像这秋日干裂的土地。
“大人,”杨慎跟上来,小心翼翼地说,“这种事……永昌到处都是。不光王师爷,府衙里好些官吏都在城外有田,收租都是这个规矩。”
“知府大人呢?”沈砚问,“他不管?”
杨慎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知府大人……也有田。听说有五百亩,在城北,都是上等水田。”
沈砚停下脚步。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土路上。路边的野草枯黄,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他忽然想起徐阶送他离京时说的话:“到了地方,多看,多听,少说。”
现在他看到了,听到了。可少说?他做不到。
“回城。”他说。
两人回到府城时,天已擦黑。城门即将关闭,守门的兵丁认得杨慎,摆摆手放他们进去。城内街道狭窄,两旁店铺多已关门,只有几家客栈还亮着灯。
经过府衙门口时,沈砚看见衙门前围着几个人,正在争吵。一个穿着绸衫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家丁,正指着跪在地上的老农骂:“欠租不交,还有理了?今天不把租子交齐,就送你去见官!”
老农连连磕头:“王管事,实在交不起啊……今年收成不好,家里都断粮三天了……”
“我管你断不断粮!”王管事一脚踹在老农肩上,“租子白纸黑字写着,交不上,就拿地抵!”
沈砚正要上前,杨慎拉住他:“大人,那是王师爷家的管事。王师爷在府衙经营多年,连知府大人都让他三分。您刚来,不宜……”
“不宜什么?”沈砚甩开他的手,走上前去。
王管事看见沈砚,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是衙门新来的学政,便挤出笑容:“哟,沈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沈砚没理他,弯腰扶起老农:“老丈,怎么回事?”
老农看见沈砚身上的官服,吓得又要跪:“大人……小人……小人欠了王老爷的租子……”
“欠多少?”
“三石……三石二斗。”
“为何欠租?”
“今年……今年田里遭了虫灾,收成不到往年一半。交了租,全家就得饿死啊……”老农老泪纵横。
沈砚转向王管事:“这位老丈说的可是实情?”
王管事笑容僵了僵:“沈大人,佃租的事,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收成不好,那是天灾,与王老爷何干?租子该交还得交。”
“若实在交不上呢?”
“交不上?”王管事冷笑,“那就按规矩办——要么拿地抵,要么送官。府衙的牢房,空位多的是。”
老农浑身发抖:“大人……小人不要坐牢……小人家还有老婆孩子……”
沈砚看着王管事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又看看老农枯瘦如柴的手。他想起今日在田边看到的妇人孩子,想起那些枯死的庄稼,想起杨慎说的“永昌到处都是”。
一股火在胸腔里烧起来。
“王管事,”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按《大明律》,灾年减租,朝廷早有明令。今年永昌大旱,收成不到五成,你可知道?”
王管事脸色变了变:“沈大人,这是王老爷的私田,不是官田。私田的租子,官府管不着。”
“管不着?”沈砚上前一步,盯着他,“那我问你,王师爷身为府衙吏员,依律不得经商置产。他在城外的三百亩田,是如何来的?”
王管事脸色大变:“沈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王老爷的田,那是祖产,是……”
“祖产?”沈砚打断他,“王师爷的祖籍在湖广,何来永昌的祖产?要不要我去查查地契,看看这些田是哪年过户的?”
王管事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学政,竟敢当面撕破脸。
周围已经围了些百姓,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沈砚从怀中掏出钱袋——里面是他这个月的俸禄,刚领不久——数出些碎银,递给老农:“这些,够交租吗?”
老农愣住了,不敢接。
“拿着。”沈砚将银子塞到他手里,“租子交上,剩下的买点粮食,别让孩子饿着。”
老农扑通跪倒,连连磕头:“谢大人!谢青天大老爷!”
王管事脸色铁青:“沈大人,你这是……”
“我怎么?”沈砚转身看他,目光如刀,“王管事,你回去告诉王师爷,就说我沈砚说的:天灾之年,逼租如逼命。若是闹出人命,朝廷追究下来,谁担得起?”
王管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敢说,带着家丁灰溜溜走了。
围观百姓散去,老农千恩万谢地离开。街道重归寂静,只有秋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
杨慎走到沈砚身边,声音发颤:“大人……您惹祸了。王师爷这人……睚眦必报。”
“我知道。”沈砚望着王管事离去的方向,“但我不能不问。”
他转身往学政公廨走去。夜色已深,街道两旁的窗户透出零星灯火,昏黄,微弱,像这偏远之地百姓的生活,艰难,却还在坚持。
回到公廨,沈砚点亮油灯,在书案前坐下。案上堆着府学的账册,还有他这半月来记录的见闻。他提起笔,想写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写起。
窗外传来打更声,二更了。
他放下笔,走到院中。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像是无数只挣扎的手。
今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一个王师爷,就有三百亩田,收租如此苛刻。那知府呢?其他官吏呢?永昌一府七县,有多少百姓在重租下挣扎?
他想起在京城时,查漕运账目,以为那是天下最大的贪腐。现在才知道,真正的苛政,在民间,在田边,在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眼中。
“大人,”杨慎不知何时跟了出来,站在廊下,“您早些歇息吧。”
沈砚没有回头:“杨慎,你在永昌长大,可知这地方为何如此穷困?”
杨慎沉默片刻,才说:“山多地少,土瘠民贫,这是其一。其二……官吏贪墨,赋税繁重。就说这府城,正经的田赋不过每亩三斗,可加上‘耗羡’‘脚钱’‘杂派’,实际要交一石多。百姓种一年地,交了租税,剩下的连糊口都不够。”
“朝廷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杨慎苦笑,“天高皇帝远,谁来管?历任知府,来了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待不了多久就调走了。像您这样,刚来就敢得罪王师爷的,小的还是头一次见。”
沈砚转过身,看着这个年轻的本地书吏:“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杨慎低下头:“小的……不敢说。”
“但说无妨。”
杨慎抬起头,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大人,永昌这地方,就像这棵老槐树。”他指了指院中的树,“看着枝繁叶茂,内里早就空了。您想修枝剪叶,恐怕……整棵树都会倒。”
“所以,就任由它空着?任由它倒?”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杨慎急忙道,“只是……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得……讲究方法。”
方法。沈砚想起在京城,徐阶也说过类似的话。可他等不了,那些等米下锅的百姓等不了,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等不了。
“我知道了。”他说,“你去歇息吧。”
杨慎行了礼,退下了。
沈砚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夜空。永昌的夜空很清澈,星星比京城多得多,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银沙。
他想起离京前夜,苏清晏在烛光下的泪眼。想起她说的“我等你”。想起自己承诺的“三年”。
三年。他要活着回去,要回去娶她,要护她一生。
可现在,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永昌,看着那些在苛政下挣扎的百姓,他忽然觉得,那个承诺,变得那么遥远,那么沉重。
因为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仅是为自己而活,不仅为那个约定而活。
还为这些百姓,为这些他看到的、听到的、无法装作看不见的苦难。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山野的气息,干燥,苦涩,像这片土地的味道。
沈砚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屋。
他重新在书案前坐下,提起笔,开始写。
不是奏疏,不是条陈,是日记。是他来永昌后,每天记录见闻的日记。
“八月十七,晴。出城视学田,见佃户困苦,租税繁重。有老农言,实际佃租比契书多六斗,谓之‘损耗’‘脚钱’。田边遇寡妇,夫亡子幼,生计无着。归途见王师爷家管事逼租,老农跪地哀求,如待宰羔羊。予代付租银,然此非长久之计……”
写到这里,他停笔。
长久之计是什么?上疏朝廷?弹劾知府?还是……像杨慎说的,慢慢来,讲究方法?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在永昌的日子,不会太平了。
窗外,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哭泣,又像是叹息。
而永昌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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