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5) { ["chapterid"]=> string(8) "43778414" ["articleid"]=> string(7) "6347560" ["chaptername"]=> string(7) "第9章" ["content"]=> string(16938) "

晨光熹微,穿透揽月阁雨过天青色的窗纱,在室内洒下柔和朦胧的光晕。

谢予昭早已起身,由听雪和秋月伺候着梳洗更衣。镜中人影亭亭,一身浅杏色绣忍冬缠枝纹的软缎袄裙,外罩件暖玉色滚银狐毛边的比甲,乌发松松挽了个简单的垂鬟髻,簪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清丽得如同枝头初绽的新雪。

她望着镜中,指尖无意识拂过鬓边——那朵从江南簪回的干枯梅苞,已妥帖收进妆匣深处,可那份江南烟雨浸润过的灵秀,却沉淀在眉宇之间。

“小姐,夫人定是心疼您,让您多歇歇的。”

听雪一边为她整理领口,一边轻声劝道。

谢予昭唇角微弯,带着点江南水汽氤氲过的软糯:

“我知道娘心疼。可我就是想……早早看见她呀。”

声音里那份自然而然的依赖与亲昵,是独独给母亲的。

她站起身,拢了拢袖口,“走吧。”

刚踏出院门,便见回廊那头袅袅娜娜走来一人。谢雨柔一身月白素缎袄裙,外罩件薄薄的淡紫斗篷,乌发梳得一丝不乱,簪着支素银簪子,脸色依旧刻意显出几分苍白。

她见到谢予昭,脚步微顿,随即扬起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恰到好处敬意的笑容,快步上前盈盈一福,声音细弱如柳丝拂水:

“姐姐安好。妹妹也正要去给母亲请安,可巧遇上姐姐了。”

“妹妹早。”

谢予昭微微颔首,唇边噙着温婉笑意,眼神却清凌如初融的溪水,只在她脸上略一流转,便移开了。

那份疏离,如同无形的屏障,将谢雨柔隔绝在外。

谢雨柔脸上笑容不变,袖中的手却微微蜷紧。她落后半步,跟在谢予昭身侧,一同向谢夫人沈如晦的院子行去。

一路无话,只有脚下锦缎绣鞋踩过清扫干净的石板路,发出细微的声响。谢雨柔的目光几次落在谢予昭纤细却挺直的背影上,那份被阖府上下捧在掌心的理所当然,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着她的心。

沈如晦的院子里早已是暖意融融。一进正房,便见沈如晦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翻看着府中账册,眉宇间带着当家主母特有的利落。

晨光勾勒着她依旧美丽的侧脸,眼角细纹掩不住那份因女儿归来而焕发的光彩。听见动静,她立刻抬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女儿的身影,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喜悦,方才的利落尽数化作了温柔。

“阿韫!”

她放下账册,几乎是立刻起身迎了过来,一把拉住谢予昭微凉的手,嗔怪道:

“不是说了让你多睡会儿?这大清早的,寒气还没散尽呢!”

她的手温暖有力,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韧劲,却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女儿的手,生怕捏疼了似的。眼神更是粘在谢予昭脸上,细细端详着气色,那份专注,仿佛要将失落的十一年时光都补回来。

“娘亲~”

谢予昭顺势依偎过去,声音软糯地拖长了调子,带着江南水乡浸润过的甜意,像羽毛轻轻搔在沈如晦心上:

“女儿不冷。就是想早点儿看见娘亲嘛。”

她微微仰起脸,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孺慕和亲昵,那份自然而然的撒娇姿态,浑然天成。

沈如晦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责怪?只觉整颗心都被女儿这声软语填满了。

她抬手,无比珍重地替谢予昭理了理鬓边一丝并不存在的乱发,满眼都是宠溺:

“你呀!好,好,看见我的阿韫,娘心里比什么都暖和。”

母女俩亲昵依偎,暖意融融,自成一方天地。被冷落在旁的谢雨柔,脸上那抹怯生生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袖中的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上前一步,对着沈如晦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声音努力放得平稳:

“雨柔给母亲请安。”

沈如晦的目光这才落到谢雨柔身上,方才面对女儿的温柔暖意瞬间淡去,恢复了当家主母的端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冷。她淡淡颔首:

“嗯,起来吧。今日天寒,你身子既‘弱’,在自己屋里用暖炉便是,不必日日过来。”

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锥,精准地刺在谢雨柔“体弱”的面具上。

谢雨柔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脸上血色褪得更快,强撑着恭顺道:

“母亲体恤,雨柔感激。只是晨昏定省是为人子女的本分,雨柔不敢懈怠。”

她声音依旧细弱,却透着一股执拗。

沈如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再看她,只转头对谢予昭温声道:

“阿韫,随娘去给你祖母请安。你祖母定也惦记着你呢。”

“是,娘亲。”

谢予昭乖巧应道,自始至终,目光都未曾真正落在谢雨柔身上,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一行人转往松鹤堂。甫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面。

顾令仪靠坐在临窗大炕的引枕上,腿上搭着厚实的紫羔皮褥子,手里捻着佛珠,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眉宇间沉淀着江南世家浸染出的温婉与岁月赋予的从容。见她们进来,脸上便漾开慈和的笑意。

“母亲昨夜睡得可安稳?这褥子够不够厚?屋里炭火可足?”

沈如晦上前,亲自替顾令仪掖了掖腿边的褥角,一连串的询问关切而自然,并非刻意讨好,而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与感激。

她深知婆母这十一年在江南为女儿付出的一切,这份情谊,早已超越寻常婆媳。

顾令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语气和煦:

“都好都好,如晦你安排的再周全不过了。这地龙烧得暖融融的,夜里睡得安稳。”

她目光越过儿媳,落在谢予昭身上,眼中笑意更深:

“阿韫来了?快过来让祖母瞧瞧,昨晚歇得可好?”

“祖母安好。”

谢予昭上前,在炕沿坐下,依恋地挨着顾令仪:

“孙女睡得很好,揽月阁里又暖又香,听着竹声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呢。”

她声音清甜,带着小女儿特有的娇憨。

祖孙三代说说笑笑,气氛温馨融洽。

谢雨柔照例上前请安问好,姿态恭敬柔顺,顾令仪也温和地应了,问了几句起居,但那份关切,远不及对谢予昭的细致入微。

谢雨柔安静地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垂着眼,看着自己紧紧交握放在膝上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耳边是祖母对谢予昭嘘寒问暖的温言软语,是沈如晦爽利地回禀府中事宜、婆媳间有商有量的和乐,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滋啦作响。

她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硬生生挤进这幅团圆画卷里的拙劣剪影,格格不入,惹人生厌。那股怨毒如同冰冷的蛇,在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盘踞、游弋,伺机而动。

午膳也是在松鹤堂用的。席间,沈如晦提起几桩府中年底人情往来的安排,顾令仪细细听着,偶尔温和地提点一二,或是说些江南旧年过年的习俗趣事。

谢予昭安静地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话,多是询问些江南风物,引着祖母多说说在江南的日子。谢雨柔则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饭菜,食不知味,那精致的菜肴入口,都像是掺了黄连。

午膳后,沈如晦自去处理府务。谢予昭便留在松鹤堂,陪着顾令仪说了会儿话,看她神色有些倦怠,才告退回揽月阁。

接下来的两天,谢予昭的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每日晨起先去母亲处请安,再随母亲一同去给祖母请安,陪两位长辈用过早膳后,沈如晦去理事,她便回揽月阁看书、习字,或是做些女红。

谢观澜、谢执中、谢云澜父子三人忙于朝务,早出晚归。谢云峥则每日天不亮便出府去城外校场习武,往往傍晚才归。

谢予昭在江南早已养好了身体,虽比常人略畏寒些,精神却极好。

揽月阁书架上祖父和父亲精心挑选的书籍,成了她打发闲暇、了解京城这些年变迁的窗口。听雪和秋月则细心地照顾着她的起居饮食,将揽月阁打理得温馨舒适。

正出神间,院外传来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裹挟着室外的寒气直冲进来。

“阿韫!”

人未到,声先至。谢云峥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半旧墨色披风,发梢眉峰还凝着未化的细小冰晶,显然是刚从演武场回来。

他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大步流星地跨进暖阁,带进一股清冽的霜雪气息。他几步走到炕前,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般递到谢予昭面前,笑容灿烂得晃眼:

“喏!城西王记的糖炒栗子,刚出锅的!香着呢!知道你爱吃甜的,特意绕路去买的!”

油纸包温热,散发着糖炒栗子特有的焦甜浓香,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安神香。

谢予昭眼睛一亮,坐起身接过,指尖触到那暖意,心头也跟着一暖:

“谢谢二哥!”

她剥开一颗,金黄的栗仁软糯香甜,驱散了书卷带来的微冷和心头那一丝被困在府中的微闷。

谢云峥就势在炕沿坐下,也不客气,自己抓了几颗剥着,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起今日演武场上的趣事,哪个同僚的马失前蹄摔了跤,谁又输给了他几招,说得绘声绘色。

末了,他看着谢予昭小口小口吃着栗子、安静听他说话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怂恿的意味:

“阿韫,回来几天了,闷坏了吧?光听我说有什么意思!想不想出去瞧瞧?京城可热闹了!新开了好些铺子,有家胡姬开的酒肆,卖一种叫‘酥山’的玩意儿,甜滋滋冰凉凉的,还有西市口那家炙羊肉,啧啧,那叫一个香!二哥带你去开开眼?”

出去?谢予昭剥栗子的手顿住了。她抬眼看向谢云峥,那双和自己相似的、却更显英气的眼眸里,是纯粹的兴奋和期待,像撒满了碎星。一丝渴望悄然在心底滋生。

江南十年,纵然山温水软,到底少了这份属于京城的烟火喧嚣。她确实想看看,这座阔别十一年的煌煌帝都,如今是何模样。

那丝渴望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漾开涟漪,唇角也微微弯起,带着点俏皮:

“二哥说得我都馋了。只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松鹤堂的方向,又暗示性地朝正院努努嘴,“娘亲那里……”

谢云峥立刻会意,一拍胸脯,少年意气风发:

“包在二哥身上!晚膳的时候,看我的!”

晚膳依旧在正厅。烛火明亮,菜肴丰盛。谢观澜、谢执中、谢云澜皆已回府,一家人围坐桌旁。气氛比前几日更显轻松。沈如晦正亲手给谢予昭布菜,碗里堆满了她爱吃的玉带虾仁和清炖蟹粉狮子头。

谢云峥瞅准时机,咽下口中的饭,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父母和祖父祖母,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开口:

“祖父,父亲,母亲,祖母,跟你们商量个事儿呗?”

“嗯?什么事?”谢执中抬眼看他。

“您看啊,”

谢云峥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指了指安静吃饭的谢予昭:

“阿韫回京也有好几天了,除了那天风雪里进府,这大门都没出过一步呢!江南是养人,可京城也有京城的好不是?年关将近,外面可热闹了!我想着,明儿天气瞧着还行,不如……我带阿韫出去转转?”

“就在东市、西市逛逛,看看热闹,买点新鲜玩意儿,也让她认认京城现在的路?保证早去早回,多带护卫,绝不让她累着冻着!”

他说得恳切,眼神亮晶晶地看向谢予昭,示意她接话。

谢予昭接收到二哥的信号,放下汤匙,抬起脸。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盈盈地望向母亲沈如晦,那眼神清澈纯净,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和软软的央求,像只渴望出门玩耍的小鹿。

她轻轻拉了拉沈如晦的衣袖,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江南特有的甜糯尾音:

“娘亲……阿韫想去看看……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那尾音微微上翘,带着点撒娇的钩子,直往人心尖上挠。

沈如晦被她这眼神和语调看得心都化了,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就哽住了。

她看看女儿期待的小脸,又看看一脸“我办事您放心”的二儿子,再想到女儿回京后确实一直拘在府里,心头一软,刚要松口,又习惯性地担忧起来:

“可是……外面人多杂乱,天又冷,万一……”

“如晦,”

一直含笑看着的顾令仪温声开口,打断了儿媳的忧虑。

她目光温和地落在谢予昭身上,带着洞察一切的慈爱:

“阿韫在江南时,身子骨早已将养得稳妥了,只是看着单薄些,并非易碎的琉璃。年轻人,总关在府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让她出去透透气,看看京城烟火,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云峥虽跳脱些,但护妹妹的心是真,办事也稳妥。多派些得力护卫跟着,早去早回便是。”

她顿了顿,看向谢予昭,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

“祖母记得,江南老宅那株忍冬,越是风雪天,花苞越是精神。我们阿韫,也要出去见见风,才能开得更结实,是不是?”

谢予昭闻言,心头暖流涌动。祖母的话,不仅是在说服母亲,更是在点醒她。

她用力点头,眼神明亮而坚定:

“祖母说的是!阿韫不怕冷,会穿得暖暖的,跟着二哥,绝不乱跑!”

谢观澜看着孙女眼中那被点亮的光彩,捻须微笑,对谢执中道:

“既然你母亲也如此说,便让孩子们去吧。执中,你安排几个得力可靠的跟着。”

谢执中见父母都点了头,妻子虽然仍有忧色但明显已被说服,便也不再反对,沉稳地点点头:

“也好。云峥,务必护好你妹妹,日落之前必须回府。护卫人选,晚点我让谢安挑几个身手最好的跟着你们。”

“是!父亲放心!保证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让阿韫少!”

谢云峥大喜过望,响亮地应下,冲谢予昭得意地挤挤眼。

谢予昭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如同冰天雪地里骤然盛放的忍冬花,清丽又坚韧。

她甜甜地应道:

“谢谢祖父!谢谢父亲!谢谢祖母!谢谢娘亲!”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雀跃。

唯有谢雨柔,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机械地用银箸拨弄着碗中早已凉透的米饭。

那一声声“阿韫”,那满桌毫不掩饰的宠溺纵容,那为“出去看看”而特意调拨的“得力可靠”护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怨毒。她不能失态,绝不能。只是那低垂的眼底,翻涌的黑暗与冰冷,几乎要将她吞噬。

揽月阁内,烛火跳跃。谢予昭坐在妆台前,由听雪卸去钗环。镜中映出她清丽的脸庞,唇角犹自带着一丝未散的、属于少女的轻快笑意。

“小姐,明日出门,想穿哪身衣裳?那件新做的银红妆花缎斗篷可好?又喜庆又挡风。”

秋月在一旁整理着衣箱问道。

谢予昭还未答话,目光却落在妆匣一角,那支从江南带回、早已干枯却依旧倔强保持着深红轮廓的梅枝上。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干硬的花苞,指尖传来细微的刺感。窗外,京城冬夜的寒风掠过屋脊,发出低沉的呜咽。

她唇角的笑意缓缓沉淀下来,眼底的光芒却更加沉静清亮,如同被溪水打磨过的玉石。

明日踏出这府门,踏入那风雪与喧嚣交织的煌煌帝都,便不再是揽月阁中安然看书的谢予昭了。那深红梅苞无声地见证着,江南的烟雨温润已悄然收起,属于京城、属于谢家灯火、属于她谢予昭的锋芒,正待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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