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5) { ["chapterid"]=> string(8) "43778408" ["articleid"]=> string(7) "6347560" ["chaptername"]=> string(7) "第3章" ["content"]=> string(14231) "
江南的冬,湿冷是浸入骨髓的,不似北地干冽的风刀子,倒像无数看不见的冰凉小针,绵绵密密地往关节缝里钻。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细密如雾的冷雨无声飘洒,将庭院里的青石板、黛瓦、枯藤都润得湿漉漉一片,更添几分寒意。
松鹤堂的正房里,暖意融融,与外头的湿冷恍若两个世界。
地龙烧得正旺,暖意无声地自下而上蒸腾。
临窗的大炕上,摆着一只黄铜炭盆,里头烧着上好的银霜炭,火色红亮,只偶尔发出极轻微的“毕剥”声,散发出干燥而洁净的暖意。
炭盆旁的小几上,一碟新蒸的桂花米糕正冒着丝丝甜香的热气。
谢老夫人顾令仪靠着一个墨绿色绣忍冬缠枝纹的锦缎大引枕,腿上搭着厚实的紫羔皮褥子。
她年逾六旬,鬓发如霜,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挽着。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细密的纹路,却难掩那份江南大家浸润出的温婉气度,眉宇间沉淀着时光赋予的慈和与坚韧。
此刻,她手中正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在一块素色软缎上绣着花样子,针脚细密,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忍冬花。
谢予昭则侧身蜷在祖母身畔的另一个引枕上,像只贪暖的小兽。
她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雪白狐裘,领口一圈蓬松柔软的银狐毛簇拥着她那张精致得令人屏息的脸庞。
因着畏寒,两颊被暖意熏得微微泛红,如同初绽的桃花瓣,衬得那双清澈的眼眸愈发黑白分明,流转间带着江南水汽氤氲出的灵秀。
一头乌发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支素雅的珍珠簪固定着,几缕碎发垂落鬓边,更添几分慵懒娇憨。
她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暖手铜炉,指尖无意识地在炉壁繁复的花纹上轻轻摩挲,目光落在祖母的针尖上,神态安宁。
祖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多是些家常琐事,哪家铺子的丝线新到了好颜色,园子里的梅花有几枝打了花苞,或是祖母忆起江南旧年的雪景,声音温和缓慢,如同暖炉上温着的茶水,熨帖着时光。
室内只有针线穿过布帛的细微声响,炭火温柔的暖意,以及糕点的甜香,交织成一片宁静安详。
“老夫人!小姐!”
一个清亮又带着明显雀跃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帘子一掀,听雪裹着一身清冷的雨气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欢喜,手里小心地捧着几封书信。
她先是对着老夫人和谢予昭福了福身,才将信呈上:
“京里来的!老太爷的信,还有老爷夫人、世子爷的信,都到了!路上一点没耽搁,快得很!”
谢予昭闻声,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如同星辰落入了清泉。
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狐裘滑落些许也顾不得,目光灼灼地盯着听雪手中的信。
祖母顾令仪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温声道:
“快拿来。”
听雪先将最上面那封厚厚的、信封上笔力苍劲的“夫人亲启”的信恭敬地递给老夫人。
又将另外两封明显不同的信递给谢予昭——一封是端正严谨的楷书“吾女予昭亲启”,另一封则是更为清逸洒脱的行书“阿韫亲展”。
谢予昭接过属于自己的两封信,指尖触到那熟悉的字迹,心头便涌上一股暖流。
她先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父亲谢执中和母亲沈如晦的信。
信纸厚实,带着父亲沉稳墨迹和母亲簪花小楷特有的清雅气息。信中絮絮叨叨,皆是思念与关切。
父亲询问她冬日起居饮食,叮嘱她务必保暖,不可贪凉,字里行间是端方之下掩不住的慈父之心。
母亲的信则更显细腻,细细描摹了京城家中为她新置办的院子,种了什么花,添了什么摆设,连窗纱的颜色都细细说明,最后笔锋一转,带着将门之女的利落:
“我儿安心,待你归家,万事有娘亲在,断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扰了你半分清静。”
落款处是“父执中、母如晦字”。
再看大哥谢云澜的信,语气便轻松随意许多。
先是抱怨翰林院的琐事繁杂,又说起新得了两方好墨,等她回来一起品鉴。
末了,笔调忽而郑重:
“阿韫,江南虽好,终非久居之地。家中一切安好,唯念吾妹。归期将近,兄当扫榻以待,护你周全。京中若有风霜,自有大哥为你执笔驱之。”
一句“执笔驱之”,隐含着兄长无声的承诺与力量。
谢予昭捧着信,一字一句细细读着,唇边不自觉地漾开温柔的笑意,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父母兄长殷切的面容。
心底那点因寒冷而起的瑟缩,都被这远道而来的温情驱散了。
另一边,顾令仪也已读完了丈夫谢观澜的信。
她看得比予昭慢得多,神色起初是温和的,带着对远方亲人的挂念。
然而,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她眼底的笑意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世事的凝重。
她看得极其仔细,甚至在某些字句上微微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信纸的一角。
暖融融的室内,她周身的气息似乎也沉凝了几分。
谢予昭察觉到祖母的异样,放下手中的信,轻声唤道:
“祖母?”
顾令仪缓缓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将那丝凝重完美地掩藏下去,如同平静的湖面。
她将谢观澜的信仔细折好,收进袖中,才看向孙女,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
“阿韫,你祖父信上说,你二哥云峥,已经动身南下了。”
“二哥来了?”
谢予昭惊喜出声,二哥谢云峥性子跳脱不羁,最是疼她,想到能见到他,心中自然欢喜。
“嗯,”
顾令仪点点头,拉过孙女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慈爱和决定:
“他来接我们祖孙俩回京。算算日子,路上若顺遂,大约七八日便能到了。”
回京?谢予昭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了,被一层清晰的困惑取代。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
“回京?祖母,前些日子您不是说,祖父的意思是等开春天气彻底暖和了再动身么?怎么忽然……”
她看着祖母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温和之下,一丝极力掩饰的复杂情绪——是忧虑,是决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顾令仪的笑容依旧温婉,如同秋日暖阳,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是啊,原是那么打算的。不过你祖父和父亲在信里说,京中诸事安顺,想着今年能一起在京城过个团圆年关,也是极好的。你母亲念你念得紧,你大哥也盼着你回去。再者,”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轻柔:
“祖母这把老骨头,在江南住了这些年,也着实想念京城家中那口热乎的灶膛气了。趁着如今身子还硬朗,早些回去也好。”
理由合情合理,充满了对家人团聚的期盼和对故土的思念。
谢予昭静静地听着,目光清澈地望着祖母。
祖母的话语温柔熨帖,挑不出任何错处。然而,少女的心如同最剔透的水晶,映照着周遭最细微的涟漪。
祖母眼底深处那抹刻意回避的凝重,父亲信中那句突兀却斩钉截铁的“万事有娘亲在”,还有大哥那隐含锋芒的“执笔驱之”……这些碎片在她聪慧的心湖中无声碰撞。
她忽然明白了。
祖母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没有说出全部的真话。那提前的归期,那仓促的决定,背后定有她此刻尚不能知晓、但祖母和祖父父亲们正全力为她抵挡的缘由。
祖母此刻温和的笑容,是替她撑起的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只为让她安心地、欢喜地踏上归途。
心念电转间,谢予昭脸上困惑的神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收拢,再抬起眼时,已是一片澄澈温顺的笑意,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归家游子的期待。
她反手握住祖母温暖而略显干枯的手,声音清甜软糯,带着撒娇的意味:
“原来是这样!能赶回去和祖父、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一起过年,真好!祖母,我们可得好好收拾收拾,别让二哥笑话我们磨蹭。”
她顺势将话题轻巧地引向了归程的准备,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疑虑从未出现过。
顾令仪看着孙女瞬间转换的、毫无破绽的欣然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悄然松了一丝,却又涌上更深的怜惜与酸楚。
她的阿韫,太懂事了。她将孙女揽近了些,抚着她柔顺的发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哽:
“好,好,我们阿韫最是贴心。是该好好收拾了,这些年攒下的江南玩意儿,喜欢的都带上,给你母亲她们也带些新鲜样子……”
祖孙俩重又依偎在暖炕上,絮絮叨叨地说起要带哪些东西回京,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滞只是错觉。
炭火依旧温暖,米糕的甜香弥漫。谢予昭依偎在祖母怀里,言笑晏晏,乖巧地应和着祖母的每一句话,心思却在祖母看不见的深处,如同窗外沉静的雨丝,无声地落向那千里之外的巍巍京城。
晚膳是在松鹤堂用的,比往日更显丰盛精致。谢予昭陪着祖母用了些清淡的汤羹和软烂的菜式,席间笑语晏晏,将“即将归家过年”的喜悦扮演得十足十。
直到服侍祖母安歇后,她才带着听雪和秋月,踩着廊下湿润的青砖,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枕溪阁”。
阁内早已被秋月布置得温暖舒适。地龙烧得正好,暖炉里也添了新炭,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她惯用的安神香气息。
听雪手脚麻利地替她卸去钗环,换上舒适的寝衣。秋月则端来一盏温热的牛乳燕窝羹:
“小姐,用点这个暖暖胃再歇息吧,夜里寒气重。”
“嗯,放下吧。”
谢予昭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卸去了白日伪装的自己。烛光摇曳,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方才在祖母面前那娇憨无忧的笑容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思索。
她端起那盏温润的羹汤,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有些失神。温热的羹汤滑入腹中,却驱不散心底那一丝冰冷的疑虑。
归期骤至,绝非祖母轻描淡写的“团圆年关”那么简单。
父亲谢执中,户部尚书,掌天下钱粮,素来端方持重,最是讲究一个“稳”字。若无极重大的缘由,他绝不会轻易改变既定计划,尤其是关乎她这个体弱女儿身体的大事。
信中那句“万事有娘亲在”,看似安抚,实则更像是一句临战前的宣言,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母亲沈如晦,出身将门,平日里行事爽利,骨子里却最是护短刚烈,能让她如此郑重其事地写下这句话,京城家中,或者说即将面对的局面,恐怕并不太平。
大哥谢云澜,翰林清贵,胸有丘壑。他那句“执笔驱之”,锋芒内敛,却字字千钧。
大哥的笔,参的是朝堂政事,弹劾的是不法官员。他要用这支笔“驱”的“风霜”,绝非寻常内宅琐事。
再想到信中提及二哥谢云峥亲自来接,还带了精锐府卫……谢云峥的身手和警觉,家中无人能及。如此阵仗,只为护送她们祖孙回京过年?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还有祖父……他写给祖母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能让向来从容的祖母瞬间变了脸色?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碰撞。她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从遥远的京城缓缓张开,而她和祖母,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向那网的中心。
祖母的隐瞒,父兄的凝重,二哥的护卫……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不容乐观的前景。
窗外,冬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瓦片,声音单调而冰冷,衬得室内更加寂静。烛火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映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了然。
她轻轻拢了拢身上柔软的寝衣,指尖触到温润的布料,汲取着一点暖意。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能迎头而上。
祖母想让她无忧无虑地归家,她便装作懵懂欢喜。祖父、父亲母亲兄长们想为她遮挡一切风雨,她便安心做那被护在羽翼下的珍宝。
然而,谢家的灯火,岂能只靠他人燃亮?
祖父说过,她自身便是谢家的灯火。
谢予昭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冷冽潮湿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江南冬夜特有的清寒,让她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坚定,如同被溪水打磨过的玉石,温润内敛,却自有其坚韧的光华。
无论京城等待她的是什么风浪,无论那骤然提前的归期背后藏着怎样的暗涌,她谢予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推落河水、无力自保的幼童。
江南十年,祖父教她看山看水,祖母予她温婉坚韧,二哥让她骨子里多了几分不羁的底气。她心中有格局,亦有慈悲;懂藏锋,也知何时该出鞘。
“二哥快到了……”
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寒冷的夜气里,只剩下眼中一片澄澈的决然。也好,那就让她带着江南的烟雨温润,也带着谢家赋予的明灯,去会一会那未知的京城,以及那注定无法平静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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