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下石林家村
“林青莺，你爸牺牲了！部队军官把你爸爸骨灰盒送回来了！”
“林青莺，你在家吗？！！”门外有人大力拍着门。
林青莺头晕脑胀，醒来时已经发了好久的呆，现在好不容易被敲门声惊醒，她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走出去，打开门。
门外的人一眼就看见开门的是个小姑娘，但她面色很白很白，就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唇色浅淡，面色茫然又脆弱。
才十八岁的小姑娘，就靠亲爸每个月寄回来的津贴长大，现在军官爸爸也牺牲了，这以后日子怎么过呦？
“青莺，这些都是军区派来的军官，给你送你爸爸的骨灰盒。”
带路的乡镇干部尽量语气轻一点，别吓坏她。
可显然，她都不是吓坏了，她是直接没反应了！
似乎是等急了，高大威猛的身影干脆从后面走到前面，他正欲开口说明情况，低眸就看见瘦弱纤细的姑娘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穿着一身厚棉裙，他倏地蹙眉，她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开门了？
现在天气还寒着呢，她就这么光脚踩在地上？
青石砖越暗沉，越衬得她的脚面如玉，又小又白。
陆行舟移开目光，定格在她巴掌大苍白羸弱的脸上。
她就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对他们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陆行舟想，到底是才十七八的小姑娘，她父亲又是烈士，他耐着性子同她道：“林……林青莺是吧？你父亲为国牺牲，是我们国家的栋梁功臣，我们此次回来也是代表军区的心意来慰问你，你要是有什么……”
陆行舟说不下去了，因为那小姑娘总算有了正常点的反应，她眼泪珠子跟断了线一样啪嗒啪嗒的掉。
每一颗眼泪都很大，清晰的他都能看清楚真的跟断了线一样砸下来。
林青莺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回到那一天她正好好的在家里写作业，一堆人跑来砸她家的门，穿着制服的人对她说：“林青莺我们是你爸爸的同事，你爸爸牺牲了……你节哀。”
节哀？
一句话她就能节哀了？
她就一个爸爸，说牺牲就牺牲了。
林青莺这么多年的噩梦，都是这一幕。
“你先别哭了……”陆行舟头疼，他一个大男人，天天在部队里训兵，就是没安慰过人，还是这么一个……哭起来令人没辙的小姑娘。
当然，他能理解她的伤心和难过。
好吧，他再等一下她度过悲伤，陆行舟又皱起眉盯着地面，最终他叹气脱下外套，蹲下身，把外套裹在她冰凉的脚面上。
林青莺哭了有半小时。
几个人就等了半小时。
虽然他们也很难过，痛心，一个烈士的牺牲。
但是他们也是真低估了一个女孩子眼睛里的含水量，就这么哭了半小时，眼睛都哭红了，哭肿了，可怜兮兮的。
以后她就是孤女了。
唉。
他们也感觉眼睛里要流马尿了。
“我……我爸爸的骨灰盒，在哪……”终于，她一抽一抽的说出第一句完整的话来，就是声音太轻了，似乎还打着颤。
真的怪可怜的。
小兵戳戳陆行舟，提醒他。
陆行舟转身回车上，抱下来一个黑色的坛子。
上面有一张黑白照，下面刻着林东国的名字。
林东国。
林青莺又想哭，是她爸爸，真的是她爸爸……
“林青莺同志，你先别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爸爸的骨灰需要下葬，入土为安。”
原本他们是想送遗体回来的，但……林东国牺牲后的遗体不太好看，部队都知道林东国早就和前妻离婚了，家里就一个小姑娘，送遗体回来再把小姑娘吓坏了。
于是集体决定还是先火化，送骨灰盒回来。
陆行舟想的也是先安葬林东国，再和林东国的家属谈抚恤金等等问题。
他来之前领导就说了，林连长就这么一个女儿，不管她有什么心愿要求，都一定要帮她实现！
陆行舟看着她抽抽噎噎的样子，心想，估计她现在也没心情听这些。
林青莺克制住悲伤，点点头，其实她脑子很混乱，一会儿现代一会儿脑子里乱七八糟明显是老年代的回忆。
她爸爸早就牺牲了，那年她才十三岁。
现在她十八岁，肯定不是她记忆中，她脑海里还有一本书在翻来翻去，她只是无心看。
但她最终还是得接受事实。
她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代，她还叫林青莺，她的爸爸还叫林东国，她的爸爸也还是因公牺牲了，留下她自己。
再来一次的悲伤固然很难承受，但是她至少明白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让父亲，入土为安。
她伸开手，想接过来父亲的骨灰盒抱住。
陆行舟有些怀疑的看着她，她能抱稳吧，别给砸了。
但毕竟是她爸爸的骨灰盒，陆行舟就算怀疑，也得双手郑重的交过去。
林青莺接过来的一瞬间，眼角还是又砸下一滴眼泪，啪的一声，落在那小小的黑色坛子上。
她曾经无数次想，她爸爸那么高大，那么勇猛，可以抓那么多的坏人，死后怎么就能装在一个小小的坛子里。
“别哭……再哭脸都冻结冰了！”陆行舟不会安慰人，但现在这天儿，呼口气都起雾，她那些泪水，也会冻成冰的。
林青莺抽抽鼻子，让出位置：“你们……先请进吧。”
等了这么久，城镇干部和部队军区的军官才终于得以踏进林家。
陆行舟见她光着脚进屋，也不好出口提醒，只能弯身先把自己的外套捡起来，拍了两下。
林家起的房子不大，但也不小，还是青石砖盖得，大气又干净，院里还有一颗樱桃树，不过现在严寒肯定是光秃秃的。
室内……没生炉子，挺冷的。
这种场景，即便房子还不错，也让人觉得心酸，她一个女孩子自己过日子，肯定不容易，现在父亲还牺牲了……
于是林青莺能感受到很多和以前一样的……同情的目光。
但她其实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她没那么脆弱。
她现在不是十三岁了。
她是十八岁！
她可以的！
再一次送爸爸出殡而已。
林青莺强自镇定，对他们道：“抱歉，没有烧热水……”
“没事，我们不用，那个……青莺，你别害怕，我们就是来帮你的，东国的后事，有我们在呢。”
林青莺勉强的点点头，她又沉默下来。
城镇干部平时都会说话啊，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家，太苍白了。
部队的……陆行舟就更别提了，平时就话少，话多的时候都是在骂人。
一屋子沉默蔓延。
林青莺最后还是站起来，“我……我去找村长批墓地，然后……然后商量出殡的日子……”
她其实有点言语混乱，但大家都能理解。
陆行舟干脆站起身来，“我们陪你一起去。”
“不过，你能先去把袜子鞋穿好吗？”陆行舟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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