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的方向，是墙角一堆码放还算整齐，但也落满了灰尘的干柴。
炕上，一个年纪明显偏小、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局促地坐在靠墙的最角落。
他的铺盖离冰冷的土墙还有一小段距离。
他看看自己那点可怜的空隙，又看看门口孤零零的秦振舒，嘴唇嗫嚅了几下，鼓起勇气小声说：
“我……我这边往里挤挤，应该应该还能睡一个人”
这细弱蚊蚋的声音刚响起，李大虎铜铃般的眼睛立刻瞪了过来，周扬镜片后的目光也瞬间变得冰冷锐利，无形的压力让那少年瞬间缩了缩脖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秦振舒认出来，这是这批知青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好像叫周小川。
他目光在周小川紧张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语气平静地拒绝了这份带着怯懦的善意：
“谢了，周小川同志。好意心领了，我自己想办法。”
他压根不想再与李大虎、周扬这伙人多费口舌，提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转身便离开了这间充满敌意的宿舍。
刚出门，差点撞上正要离开的李连长李向东。
李向东看到秦振舒居然还提着行李，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脸上毫不掩饰地浮起不悦和警惕：
“你是秦振舒吧？”他上下打量着秦振舒，“怎么回事？东西不放下，这是要去哪儿？”
北大荒条件艰苦，每年都有吃不了苦、哭天抢地闹着要回城的知青，但像眼前这位，连宿舍门都没进、铺盖都没打开就想跑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秦振舒面色如常，甚至笑了笑，平静地回答：
“李连长，里面住满了，没我的地方。我打算自己去找个地方住。”
“住满了？”
李向东眉头一挑，探头朝男宿舍里瞥了一眼。
当他的视线掠过李大虎那堵墙一样的身躯时，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紧绷的下颌线松了松，暗自松了口气，不是要跑就好。
他咂吧了一下嘴，冲秦振舒招招手：
“来，过这边说。”两人走到院子角落背风处。
“自己找地方住？你打算怎么个住法？”
李向东盯着秦振舒，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这小子，从火车上到现在，表现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沉稳和老练，跟其他毛头小子完全不同。
秦振舒迎着李连长的目光，坦然道：
“自然是去屯子里问问，看有没有老乡家里有空房，我租一间住。”
“租？”李向东有些意外，重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
穿着普通的蓝布棉袄，但气质沉静，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笃定。
他越看越觉得有点说不出的眼熟，忍不住又咂吧了一下嘴，疑惑地嘟囔道：
“怪了老子怎么看你这小子这么眼熟呢？像是在哪儿见过。”
秦振舒闻言也是一愣。
他对这位李连长可毫无印象。
为了接下来的计划顺利，他决定先抛出点“诚意”。
他挺直了腰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李连长，实不相瞒。我这次响应号召下乡，就没打算走回头路。我是抱着扎根北大荒，把这里当家的决心来的！这点困难，难不倒我。”
秦振舒的声音陡然带上了浓重的鼻音，肩膀微微耸动，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起来，将奶奶和二叔一家这些年如何刻薄寡恩、如何侵占父亲抚恤金、如何把他当累赘的桩桩件件，都抖落了出来。
他的话语充满了细节，从二婶克扣口粮的斤两，到奶奶偷偷变卖父亲遗物时的眼神，描绘得活灵活现，声情并茂，感染力惊人。
“李连长，您说，这…这和吃绝户有什么区别？我爸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呐！”
秦振舒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悲愤和不平。
李向东听着，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经历过战火、见惯生死的眼睛，此刻竟也微微泛红，湿润了。
秦振舒的控诉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戳在他心窝子上。
他自己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最无法容忍的就是烈士遗孤受到这等欺凌！
设身处地一想，若自己哪天马革裹尸，留下的孩子却被至亲如此作践…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畜生！真是一帮猪狗不如的畜生！”
李向东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可不是么？”
秦振舒抹了把脸，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狠厉的快意：
“不过，我也没让他们好过！我爸身份留下的那个工作名额，我自个儿没要，直接换成了现钱！揣着这些钱，我就奔这北大荒来了！”
他挺直了背脊，眼神里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我身子骨弱，当不了兵扛不了枪，但我还有力气，还有心气儿！建设祖国，哪儿不是出力？我特意申请的，就是这最艰苦的向阳大队！”
李向东再也忍不住，滚烫的热泪“唰”地一下冲出眼眶。
他猛地伸出手，重重地拍在秦振舒瘦削却挺直的肩头上，力道之大，让秦振舒都晃了晃。
“好！好孩子！有志气！”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动容，“住处的事，你甭操心！叔给你解决！知青点归大队长管不假，但这点主，你李叔我还做得了！”
这一刻，李向东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又带着伤痕的青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和保护欲。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关照这个战友的遗孤，绝不能让他再受委屈。
等等！
战友？
李向东猛地一个激灵，刚才光顾着愤怒和心疼，完全忽略了最关键的信息！
“等会儿！”
李向东一把抓住秦振舒的胳膊，急切地问，“你刚才说你爸…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眼神灼灼，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秦振舒收敛了悲戚，正色道：
“我爸叫秦沐。”
“秦…秦沐？！”李向东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秒，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双手猛地扳住秦振舒的双肩，将他整个人扳正过来，布满风霜的脸庞凑得极近，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秦振舒的眉眼，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最细微的痕迹。
那眉眼，那轮廓…越看越像！
“你爸…他…他是哪一年，在哪儿…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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