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5) { ["chapterid"]=> string(8) "42564184" ["articleid"]=> string(7) "6105379" ["chaptername"]=> string(7) "第3章" ["content"]=> string(8520) "

时间像地下室角落里缓慢渗出的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一年半的光景,在奶奶日渐增多的白发和我和弟弟逐渐抽长的身板上,刻下了痕迹。我们早已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习惯了地下室的潮湿与阴暗,习惯了奶奶沉默而坚韧的守护。那个叫“林建国”的父亲和叫“王秀芹”的母亲,在他们的面容在我记忆中都快模糊成一片虚影时,却以一种极具冲击的方式,重新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是一个普通的放学午后。我刚和几个同学走出校门,就感觉到一道黏着的、不容忽视的目光钉在我背上。我下意识地回头,在熙熙攘攘接孩子的人群中,看到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略显崭新的夹克衫的男人。他瘦高,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谄媚的笑容,眼神里混杂着激动、愧疚和一种我看不懂的局促。

是林建国。我的父亲。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我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同学们好奇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陆续散去。

他搓着手,快步走了过来,蹲下身,试图与我平视。他身上传来一股陌生的肥皂味,试图掩盖什么,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晚……晚丫头,”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都长这么大了……爸爸回来了。”

他从身后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书包,粉色的,是我在商店橱窗外偷偷看过很多次却从不敢开口要的那种。“给,爸爸给你买的。喜欢不?”

那书包崭新得刺眼,与我一身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格格不入。我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去看那个书包,只是把目光移开,落在远处街道上扬起的灰尘上。

我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举着书包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他站起身,试图来拉我的手:“走,回家,爸带你回家。”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快得让自己都吃惊。我的手心里瞬间沁出冷汗。

他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半步远的位置。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像在努力填补我们之间巨大的沉默沟壑。

“外面……挺辛苦的,但是爸想着你们呢……”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好好补偿你们……”

“你妈她……有点事,过阵子再回来。”

他的话语飘进我的耳朵,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我一句也没有回应,只是埋头往前走,脚步飞快,仿佛这样就能把身后那个陌生的男人甩掉。我能感觉到他落在背上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让我厌恶的讨好和不安。

回到家——那个依旧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门口,奶奶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剥着豆子。看到我们一前一后回来,看到我身后的林建国,奶奶剥豆子的手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喜,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了然。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仿佛回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弟弟看到父亲,愣了一下,躲到了奶奶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怯地打量着。

接下来的几天,林建国极力想融入这个早已没有他位置的家。他买来水果,割了一小块肉,甚至试图抢过奶奶手里的活儿。但他的存在,就像一滴油掉进了水里,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融合,只显得突兀而别扭。

冲突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爆发了。奶奶让我带着弟弟去城边那块荒地里挖点野菜,那是我们改善伙食的重要来源。林建国自告奋勇要跟我们一起去。

初夏的荒地,野菜长势正好。我和弟弟熟练地辨认着荠菜、马齿苋,小心翼翼地用旧镰刀头撬起它们的根。林建国在一旁看着,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丛长势特别肥嫩的灰灰菜,刚伸出手,林建国却一个箭步冲上来,猛地拨开我的手,语气带着一种夸张的紧张:“这个不能要!有毒!吃了要拉肚子的!”

他拨开我手的力道有些大,我的手背瞬间红了一小片。

就是这一下,像是一根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我积压了一年半的所有情绪。那些被抛弃的恐惧,那些看着奶奶下跪的心碎,那些寒冬里瑟瑟发抖的夜晚,那些因为贫穷而遭受的白眼……所有的一切,汇成一股滚烫的、无法控制的洪流,冲破了我的喉咙。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嘶吼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有毒?!我们吃了快两年了!怎么没毒死我们?!”

“你和妈妈在哪里?!奶奶咳得快喘不上气,夜里抱着我们掉眼泪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房东阿姨来赶我们,奶奶给人下跪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们现在能认得所有能吃的野菜!能认得所有能卖钱的废品!这些你们教过吗?!你们管过吗?!”

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弟弟被吓呆了,扁着嘴想哭。林建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这个从他记忆里乖巧沉默的女儿口中喷薄而出的、淬毒般的控诉。

他试图解释:“晚丫头,你听爸说,爸也不容易,爸……”

“我不听!”我尖叫着打断他,拉起弟弟的手,转身就往回跑。我把那个装着零星野菜的破篮子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仿佛扔掉的是过去所有虚假的期盼。

回家的路,漫长而沉默。我紧紧地攥着弟弟的手,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我知道林建国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但我不在乎了。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某种毁灭般的快意,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冰凉的悲哀。

回到地下室门口,奶奶看着我们空着手,看着我红肿的眼睛和满脸未干的泪痕,再看看后面脸色惨白、如同游魂般的林建国,她什么也没问。

林建国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看着奶奶,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潮湿的地上。

“妈……我……我对不住你们……”他哽咽着,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下来,“我在外面……也难啊……王秀芹她……她惹了事,我们躲债……东躲西藏……我也不想这样的……”

他哭诉着他们的“不容易”,语无伦次。奶奶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直到林建国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奶奶才缓缓抬起头,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用那种疲惫到极点的声音说:

“这里,不需要你。”

空气凝滞了片刻。

奶奶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弟弟,最终又落回林建国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苍凉:“……但你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是债,总归要还的。”

这不是原谅,我知道。这是奶奶对现实又一次的、无奈的妥协。或许是因为她老了,或许是因为她看着我们这两个年幼的孙子孙女,或许,仅仅是因为疲惫。

林建国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那天晚上,林建国买来的水果和糖就放在那张唯一的破木桌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弟弟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我却只觉得无比讽刺。这些光鲜的东西,无法掩盖他身上的懦弱,也无法弥补我们这一年多来所承受的苦难。它们像一种嘲笑,嘲笑着我们的伤痛是如此廉价,几颗糖就可以试图抹平。

深夜,等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悄悄爬起来,拿起桌上那颗最鲜艳的水果糖,走到门口,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了下水道里。听着那轻微的“噗通”落水声,我心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有些东西,就像那颗糖,从它带着别人的头发和香水味开始,就已经脏了。脏了的东西,我不要。

" ["create_time"]=> string(10) "17595391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