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ray(5) { ["chapterid"]=> string(8) "42564183" ["articleid"]=> string(7) "6105379" ["chaptername"]=> string(7) "第2章" ["content"]=> string(8063) "
那种令人心悸的安静,是在一个普通的清晨降临的。
没有预想中的告别,没有额外的叮嘱,甚至连往日清晨母亲在灶台边弄出的、带着怨气的响动也消失了。我是在一种过于彻底的寂静中醒来的。弟弟还在我身边酣睡,小嘴微微张着。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一切都不同了。
我赤着脚跳下床,跑到父母那间用布帘隔开的小隔间。床上空荡荡的,被褥叠得异常整齐,属于他们的那个破旧衣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衣架。一种冰冷的、被掏空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五岁的心脏。
我跑到外间,奶奶正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背影僵直。锅里冒着稀薄的热气,是照得见人影的米汤。
“奶奶……”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奶奶缓缓回过头,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泪水或愤怒,只有一种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岩石般的平静。她的眼睛浑浊,眼下的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深得吓人。
“醒了?吃饭。”她的声音沙哑,没有任何波澜。
她盛了两碗米汤,又拿出半个昨晚剩下的窝头,掰成两半,递给我和刚被叫醒、揉着眼睛的弟弟。整个过程,沉默得像一场默剧。
弟弟懵懂地问:“妈呢?爸呢?”
奶奶拿着窝头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说:“走了。出去挣钱了。”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去哪里。弟弟似懂非懂,或许是被奶奶异常的神情镇住,没有再问,低头啃起了窝头。
而我,却清楚地知道,“走了”这两个字背后,是比县城边缘那座废弃垃圾山更庞大的荒凉。我们被留下了。像丢垃圾一样,被丢在了这个充满煤烟和争吵声的县城角落里。
吃完饭,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我们去玩,而是开始沉默地翻箱倒柜。她把家里所有能称得上“家当”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几件半新的、可能是父母故意留下的衣服,一对早已褪色的枕巾,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还有父亲那双磨得几乎见底的劳保鞋。她把它们仔细地打包,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床单捆成一个硕大的包袱。
然后,她拉起我和弟弟的手,只说了一个字:“走。”
我们要离开这个租来的、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房东尖利的咒骂声似乎还在耳边,我们知道,父母欠下的租金,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早已勒断了我们留在这里的可能。
奶奶牵着我们,背着那个巨大的包袱,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在县城清晨的街道上。她的腰板尽力挺直,像是要对抗整个世界的重量。我们去了几个远房亲戚家,去了以前和奶奶聊过几句的邻居家。奶奶的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谦卑又小心翼翼的笑容,她用那种干涩的声音低声下气地解释、恳求。
“……他叔,就暂住几天,等我找到活儿……”
“……他婶,孩子小,占不了多大地方……”
回应她的,大多是敷衍的叹息、爱莫能助的摇头,以及迅速关上的房门。偶有开门让进去坐坐的,那打量着我们祖孙三人的目光,也像针一样,刺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紧紧攥着奶奶的衣角,把头埋得很低,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乞求”的滋味,是如此的苦涩。
最终,是巷子尾那个平日里不太来往的房东阿姨,看着我们祖孙三人像被驱赶的羔羊般在巷子里徘徊,动了恻隐之心。她家院子角落里,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地下室。
她领着我们去看了那地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一股混合着霉烂、潮湿和尘土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一声。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开在靠近天花板位置的小窗,而且,没有玻璃。几块颜色不一的厚塑料布用木板和钉子勉强固定在窗框上,挡住了外面的光线,也挡住了风雨。但依旧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轻响。
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泥地,踩上去感觉阴冷潮湿。墙角结着蛛网,一些看不清原本面貌的破烂家具堆在一边。整个空间逼仄、压抑,像一只沉默的怪兽,张开了它黑暗的口。
房东阿姨有些不好意思:“这地方……很久没用了,潮得很,你们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奶奶连忙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感恩戴德的急切,“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奶奶几乎是立刻就动手收拾起来。她挥动着从房东家借来的扫帚,扫起满地的尘土和虫尸。她用破布一遍遍擦拭那张唯一的、吱呀作响的旧床板。她把我们那个小小的包袱放在床板一角,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
傍晚的时候,房东阿姨又来了,怀里抱着一些旧被褥和一口缺了边的铁锅,还有几个碗。
“这些你们先用着,”她把东西放下,“孩子小,别冻着。”
奶奶看着她,嘴唇哆嗦着,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闪烁。然后,在我和弟弟,还有房东阿姨惊愕的目光中,奶奶毫无预兆地,双腿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您的大恩大德……我……我给您磕头了!”
那句“给您磕头了”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我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颤抖,看着她瘦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羞愧而微微战栗,看着房东阿姨慌忙弯腰去扶她时脸上那混杂着同情和无措的表情。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五岁的我,站在这个没有玻璃、只有塑料布在风中鼓荡的地下室里,目睹了这足以刻进灵魂深处的一幕。所有的懵懂都在瞬间被击碎,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巨大心痛和汹涌恨意的情绪,像野草般在我心里疯狂滋生、蔓延。我恨!恨不告而别的父母!恨这个让我们无处容身的世界!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小,什么也做不了!
奶奶被房东阿姨扶起来后,脸上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眼圈红得厉害。她开始默默地铺床,把那张不算宽的木床板尽量整理得舒适一些。她坚持让我和弟弟睡在靠里面、相对暖和干燥的一侧,而她自己,则睡在了紧挨着那扇漏风窗户的一边。
夜晚彻底降临。塑料布挡不住的寒风,像细小的冰锥,从缝隙里钻进来。黑暗中,能听到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弟弟因为疲惫和惊吓,很快在我身边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却睁大了眼睛,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死死盯着那扇窗。月光和远处街灯的光线透过脏污的塑料布,映进来一片模糊的、昏黄的光晕,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奶奶似乎也没睡,我听到她极力压抑的、轻微的咳嗽声,感受到她那边传来的、为了抵御寒冷而微微的颤抖。
我在心里,用尽一个五岁孩子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汇,诅咒着我的父母。然后,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要快点长大,长很大很大。我要挣很多很多钱,让奶奶住上暖和、明亮、不漏风的房子。”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支撑着我,在这个没有玻璃的地下室里,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感到寒冷和绝望的夜晚。风依旧在呜咽,但某种东西,在我心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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