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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于世界的认知,是从县城这间狭小的出租屋里开始的。空气里永远混杂着蜂窝煤燃烧后的呛人味道、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味,以及母亲王秀芹做饭时总是手抖放多了的劣质猪油味。这些气味编织成一张网,是我五岁那年无法挣脱的日常。
但比这些气味更早侵入我生命的,是一个名字,一个我从未见过,却如影随形的人——我的二伯,林建军。
他是这个家里的一个传说,一个禁忌。大人们提起他时,总是先叹一口气,眼神里混杂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是奶奶心里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是父亲林建国酒后混着吹嘘与懊悔的复杂谈资,也是母亲王秀芹用来戳痛父亲时,最锋利的那把刀子。
“要是建军还在,这个家怎么会是这样!”母亲总是这样开头,然后狠狠地剜父亲一眼。
父亲通常会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涨红着脸沉默下去,或者更响地吹嘘他今天又和镇上哪个部门的谁谁喝了酒。但我知道,他怕二伯的名字,就像怕夜里窗外晃过的野猫影子。
二伯是英雄,也是噩梦。他们说,他是退伍军人,身手了得,为人正直,眼里容不得沙子。他死得很惨,是为了帮一个被地痞欺负的卖菜老汉,被捅死的。他们说,他倒下去的时候,眼睛还瞪着灰蒙蒙的天。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从我懵懂记事起,就被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和突然的沉默,一点点拼凑进我的脑海里。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的魂灵仿佛还盘踞在这个家的屋顶,让某些人抬头仰望,也让某些人,比如我的父亲,永远直不起腰。
那天下午,父亲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和一种虚张声势的兴奋。他一把将我捞起来,硬硬的胡茬扎得我的脸生疼。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带着烟叶和汗混合的味道。
“晚丫头,看爸给你带什么了?”他嘿嘿笑着,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
糖纸是鲜艳的红色,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眼。它因为体温有些融化了,黏糊糊地粘在包装纸上。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股甜腻的香精气味钻入鼻孔。我喜欢糖,渴望那种甜味能暂时覆盖掉生活里所有的苦涩。但当我剥开糖纸时,却看到透明的糖块上,粘着几根不属于母亲的、卷曲的长头发,还散发着一股廉价的、刺鼻的香水味。
这味道让我恶心。我攥着糖,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父亲还在吹嘘:“看见没?这是镇上王主任给的!你爸我,跟王主任那是称兄道弟的关系!”他的唾沫星子在空中飞舞。
母亲在灶台边用力地剁着菜板,发出“梆梆”的巨响,没有回头。
父亲觉得无趣,又转向在角落默默修补簸箕的奶奶。“妈,您就瞧好吧,建军是能干,可这年头,光能干顶什么用?得有关系!我林建国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朋友多,路子广!”
奶奶头也没抬,只是浑浊的眼睛在听到“建军”两个字时,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她手里的竹篾子划过一道尖锐的声响。
我知道父亲在说谎。那颗糖,那头发和香水味,都来自一个我不认识、但本能感到不安的地方。二伯不会这样,大人们说,二伯正直得像一棵青松。可二伯死了。活着的是我父亲,他只会吹牛,会偷偷把家里的钱拿去喝酒,会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回家。
傍晚时分,隔壁传来了争吵声,是房东一家。声音很大,隐约能听到“赌债”、“再不还钱就滚出去”之类的字眼。母亲停下了手里的活,侧耳听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解气,又像是兔死狐悲的担忧。
父亲则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下去,嘟囔着:“吵什么吵,有什么好吵的……”他脸上的酒意好像瞬间醒了大半,一种真实的恐惧取代了之前的虚张声势。
奶奶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望着窗外被电线分割成一块块的天空,喃喃低语,又像是说给一屋子无形的压力听:“人呐,要像竹子,向下扎根,向上生长,才能立得住……”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菜板上的余响和窗外持续的争吵声在回荡。
我怔住了。向下扎根,向上生长……这话不像奶奶平时会说的。它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感。
母亲冷哼了一声,打破了沉默:“这话,是建军以前老说的吧?可惜了,好竹子折了,留下的……”她没有说下去,但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在父亲身上。
父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却在母亲和奶奶无声的注视下,颓然地垮下了肩膀。他猛地站起身,踢开脚边的小板凳,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屋子,融入了门外渐深的暮色里。
奶奶依旧望着窗外,佝偻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深沉哀伤。
那一刻,五岁的我,似乎模糊地懂了。二伯林建军,在这个家里,不仅仅是一个死去的亲人。他是一把尺子,量出了父亲的卑微和无能;他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奶奶无法愈合的悲痛;他更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活着的人心上,让我们,尤其是父亲,永远喘不过气来。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那颗已经快化掉的糖,黏腻的糖浆沾满了我的手指,那陌生的香水味和头发丝,比任何味道都让我难受。它仿佛在提醒我,我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
我趁母亲和奶奶没注意,偷偷走到墙角的排水沟边,将那颗糖连同那鲜艳的糖纸,一起扔了进去。看着它们被浑浊的污水浸没,我心里并没有变得轻松。
夜晚降临,县城里的灯火次第亮起,远远近近,像许多模糊的眼睛。我躺在用木板临时搭起的小床上,听见父母在那一边压低了声音的争吵。
“……不能再待了……债主会上门……”
“……能去哪儿?孩子……”
“……打工……只能这样……”
“……妈和晚丫头他们……”
“……顾不上了……”
他们的声音像冰冷的蛇,钻进我的耳朵。我紧紧抱住奶奶用旧布头给我缝的、眼睛一大一小的布娃娃,把脸埋进带着奶奶身上皂角气息的被子里。
屋外,晚风吹过电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谁在哭。
我感到自己就像风中一根瑟瑟发抖的稻草。而那个名叫二伯的林建军,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英雄和噩梦,连同这颗被丢弃的糖,以及父母在深夜谋划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共同构成了我人生初始时,一片巨大而沉重的阴霾。
我不知道风会把我吹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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