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倒下的那一刻，玉茗楼里没有欢呼。
只有一种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崇文看着那个被押走的绯袍身影，像是老了十岁，他走到台前，对着苏晚棠和顾昭，深深地作了一揖。
“老夫，替天下谢过二位。”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蹒跚离去，背影萧索。
银甲将军也走到顾昭面前。
“顾公子，苏姑娘，陛下在宫中等候。”
皇宫，紫宸殿。
不再是那个被毁容的皮影皇帝，真正的天子，就坐在龙椅之上。
他看起来有些苍老，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透着一股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沉静。
顾昭行礼，苏晚棠则只是微微屈膝。
天子没有怪罪她的无礼。
他的视线落在苏晚棠身上，停留了很久。
“你师父，是个有风骨的人。”
苏晚棠从袖中取出那尊被她刮花了脸的皮影皇帝，双手奉上。
天子让内侍接了过去，拿在手里端详。
“朕，对不住他。”
天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
“当年马嵬坡，朕若不允，便不是杨国忠死，而是朕的江山，要被那群骄兵悍将撕碎。”
“朕选了江山，舍了一个‘杨国忠’，也舍了你师父的清白。”
他看着苏晚棠。
“朕可以给你师父平反，追谥封侯，可以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苏晚棠摇了摇头。
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尊皮影，又指了指天子身上的龙袍。
然后，她做了一个缝补的动作。
顾昭明白了。
“陛下，晚棠的意思是，她师父不是为了封侯，而是为了补上这龙袍上，被逆贼撕开的口子。”
“如今口子补上了，她的心愿便了了。”
天子沉默了。
许久，他长叹一声。
“好，好一个‘补袍人’。”
他看向顾昭。
“顾昭，你想要什么？”
“草民只求玉茗楼能继续唱戏，唱百姓爱听的戏。”
“准了。”
天子挥了挥手，像是用尽了力气。
“你们，都退下吧。”
从皇宫出来，天已经大亮。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顾昭看着苏晚棠，发现她一直在回头望向那巍峨的宫墙。
“怎么了？”
苏晚棠摇了摇头，拉着顾昭的袖子，往玉茗楼的方向走。
她的步子很快，很急，像是在逃离什么。
回到玉茗楼，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老吴、沈清音、阿六，甚至连赵雪儿都怯生生地探出头。
他们看着顾昭和苏晚棠，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茫然。
“少东家，都……都结束了？”老吴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顾昭点了点头。
“结束了。”
沈清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不是害怕，是释放。
老吴也红了眼眶，一屁股坐在地上，嘿嘿地傻笑。
阿六拄着板凳，咧开带血的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晚棠看着他们，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走到戏箱前，把那些皮影人，一个个拿出来，用软布轻轻擦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就像一个母亲，在安抚自己受了惊吓的孩子。
顾昭没有打扰她。
他知道，这场仗打完了，可每个人心里的伤，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愈合。
当晚，顾昭把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
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从明天起，玉茗楼重新开张。”
顾昭宣布。
“咱们还唱《君王影》，唱完整的《君王影》。”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还唱？”沈清音小声问，“那不是都演完了吗？”
“演完的是给上面的人看的。”
顾昭看了一眼苏晚棠。
“还没演给想看的人看。”
苏晚棠停下筷子，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师父。
她要唱给师父听。
她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师父不是罪人，他是个英雄。
第二天，玉茗楼的告示又换了。
《君王影》，原班人马，连演十天，票价一文。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再次沸腾。
这一次，不再是猜忌和恐惧，而是好奇和敬佩。
开演那天，玉茗楼门前排起了长龙，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锣声响起，大幕拉开。
还是那出戏，可所有人的精气神都变了。
沈清音的琵琶声里，没有了恐惧，多了几分沧桑和大气。
老吴的鼓点，沉稳有力，敲出了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
苏晚棠在幕后，操纵着皮影。
她的影子，在幕布上，不再孤单。
她演君王，演影子，演忠臣，演奸佞。
演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之争，演那场血流成河的马嵬兵变。
最后，她演一个默默无闻的皮影匠人，如何用一把刻刀，记下了所有真相，最后葬身火海。
她没有一句台词，却让台下所有的观众，都看湿了眼眶。
戏演到高潮，顾昭走上台。
他对着满堂观众，朗声说道：“这出戏，为一个人而作。”
“他叫苏振，是这出戏的第一个‘影子’，也是一个真正的大写的人！”
台下，掌声雷动。
经久不息。
苏晚棠站在幕后，听着那如潮的掌声，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师父，你听到了吗？
他们，都记住了你的名字。
然而，就在玉茗楼的声望达到顶峰时，一个不速之客，却悄然登门。
那是一个雨夜。
戏已经散场，众人正在收拾。
一个穿着斗篷，全身罩在阴影里的人，走进了玉茗楼。
阿六上前阻拦。
那人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年轻而又熟悉的脸。
是那个银甲将军。
龙骧卫的统领，卫离。
“顾昭呢？”他的声音很急。
顾昭从后台走了出来。
“卫将军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卫离的脸色异常凝重，他屏退了左右，压低声音。
“出事了。”
“陛下……驾崩了。”
顾昭浑身剧震。
“怎么会？前几日见陛下，龙体尚可……”
“是心病。”卫离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杨国忠一倒，陛下心里那根撑了十几年的弦，断了。”
他看着顾昭和苏晚棠。
“现在，宫里乱成了一锅粥。”
“太子仁弱，几位皇子都在觊觎大位，朝中那些老臣，也各怀鬼胎。”
“我来，是奉了太子之命，来请苏姑娘……进宫。”
苏晚棠皱起了眉。
她拿起笔，写道：为何？
卫离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太子说，能揭穿一个假‘杨相’的人，或许，也能帮他分辨出，这满朝文武，谁是忠，谁是奸。”
“他想请你，再当一次‘影子’。”
“一个，能看透人心的影子。”
苏晚棠看着他，久久没有言语。
她刚刚才把师父的清白找回来，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
没想到，更大的一个旋涡，已经将她卷入其中。
这一次的戏台，是整个朝堂。
这一次的看客，是满朝文武。
而她要演的，或许是她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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