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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的鼓点,不是从地底涌上来的,而是从天上劈下来的。

沉闷,决绝,像是行刑前的最后一声闷雷。

台下的哗然声被这一记鼓点截断,所有人的脖子都梗住了,死死盯着台上那个穿着一身墨迹的素白人影。

沈清音的琴音没跟着缠上来,而是像一根冰冷的针,直直地扎进这片死寂里。

一个音,两个音,又冷又硬,没有半点转圜。

苏晚棠动了。

她没有抬步,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蜷缩下去。

动作慢得像是被冻住的溪流,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台下前排的富商看得真切,她衣襟上那几笔墨,勾勒出的正是一个蜷在桥洞下的女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琴音变得尖利,像是寒风刮过铁索。

苏晚棠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演出来的抽搐,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冬天,雪下得能埋了人,她就是这样缩在桥洞里,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突然,鼓声一变。

变得温和,一下,两下,带着试探。

苏晚棠猛地抬起头。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全是受惊的野兽才有的慌张和提防。

她的手虚虚地抬起,对着空气,像是要抓住什么,又怕被烫到。

观众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正对着她胸口那幅墨画——一个提着灯笼的老人。

琴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却也脆弱得像风里的烛火。

苏晚棠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终于,她像是碰到了那片光。

她笑了。

没有声音,只是嘴角咧开,露出两排白牙,那笑比哭还难看,却又透着一股傻气。

她就着这个姿势,开始笨拙地比划,手指僵硬地学着皮影的模样。

那是师父教她的第一个字,“人”。

鼓点和琴音陡然间变得激昂,交织在一起,像春日里解冻的江水,奔腾不息。

苏晚棠站了起来。

她挺直了脊背,手臂在身前一划,袖口带起一阵风。

她的手指灵动得像在跳舞,时而成山,时而成水,时而是飞鸟,时而是走兽。

台下懂行的人已经看出了门道。

“这是……这是失传的‘无幕影’!”

“天哪,不用幕布,以身做影,这得是多深厚的功底!”

她的身体就是幕布,她墨迹斑斑的衣裳就是背景,她的手就是那千变万化的皮影人。

她演了《白蛇传》的水漫金山,演了《窦娥冤》的六月飞雪。

她演得那样快,那样急,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戏都在这一刻演完。

台下的人看得痴了,忘了她是个哑巴,忘了她没有华丽的戏服,忘了这是一场被大火烧过的戏。

就在所有人沉浸其中时,鼓声戛然而止。

琴音也断了。

苏晚棠的动作停在半空,她的手正比划着一个“喜”字。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垂下手,抚上自己小腹的位置。

那里,画着一团狰狞的火焰。

墨血淋漓,像是要把那身白衣烧穿一个洞。

老吴的鼓槌再次落下。

这一次,不再是雷,也不是心跳,而是木柴在火中断裂的“噼啪”声,密集,又绝望。

沈清音的指甲在琴弦上疯狂地刮擦,发出的声音刺耳得让人心慌。

苏晚棠的身体剧烈地扭曲起来。

她没有喊,没有叫,只是张大了嘴,无声地嘶吼。

她的手死死抓着那团墨画的火焰,指甲抠着布料,仿佛要把它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她的裙摆在台上疯狂地转动,裙裾上那些用银线绣的影子,在这一刻仿佛真的被点燃了,在火光里挣扎,尖叫。

最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团火焰,跪了下去。

重重地,像是要把舞台砸穿。

全场死寂。

苏晚棠跪在舞台中央,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

一滴水珠,从她下巴坠落。

“啪嗒。”

砸在她身前那团墨画的火焰上。

浓黑的墨迹被泪水洇开,像一道流着血的伤口。

“我的娘啊……”

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

下一刻,整个戏楼的哭声像决了堤的洪水,轰然炸开。

李大人用袖子捂着脸,老泪纵横。

太尉府的管家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胸口说不出话。

角落里,赵雪儿扶着廊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看着台上那个跪在自己“杰作”前的苏晚棠,看着台下为她疯狂的宾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烧掉的不是一件戏服。

她烧掉的,是自己最后一点念想。

她亲手把苏晚棠送上了神坛。

顾昭从台侧走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苏晚棠面前,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织锦外袍,披在了她颤抖的肩上,将那身触目惊心的墨衣完全盖住。

他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苏晚棠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在烛火下,有一种破碎的艳色。

她把手放进了顾昭的掌心。

顾昭用力一握,将她拉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群后排,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悄然起身。

他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得像把锥子,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像旁人那样或惊或叹。

他转身挤出人群,在经过一张桌子时,袖口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核桃大小的木牌,乌沉沉的,掉在地上连个响儿都没有。

阿六的眼睛尖,一个箭步过去,趁乱把木牌捡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回了后堂,老吴和沈清音都围了上来,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晚棠已经平静下来,她坐在妆台前,用湿布巾一点点擦掉脸上的泪痕。

顾昭站在她身后,看着铜镜里的她。

“你把所有人的路,都堵死了。”

苏晚棠擦脸的手顿了顿。

她转过身,抬手在顾昭掌心写。

“也把我的路,走活了。”

阿六从外面探进头来,把那个木牌递给顾昭。

“少东家,方才在堂里捡的。”

顾昭接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木牌上没有字,只用阳刻的手法雕了一朵祥云,只是那云的尾巴,比寻常的图样多了一个小小的钩。

这是禁军“云麾卫”的腰牌。

而且是只有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官,才能持有的黑檀木腰牌。

一个禁军校尉,为什么要来看一场戏?

又为什么要用松油,烧一件戏服?

顾昭攥紧了那块木牌,木牌上那个小小的钩,像毒蛇的牙,扎进了他的掌心。

他想起那顶青呢小轿,想起那双沉如寒潭的眼。

这火,不是冲着玉茗楼来的。

是冲着苏晚棠,或者说,是冲着她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皮影师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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