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生智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激烈的枪声、爆炸声、惨叫声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布，听不真切。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
视线所及，满目焦土与腥红。
陈振华带出去的那一百零三个残兵，此刻就像投入沸油中的冰粒，每一次小小的‘闪光’，都代表着一条生命在黑暗的敌潮中用尽最后力气去啃噬敌人！
可这些光芒，熄灭得太快，太密集！
一声接一声带着名字的最后呐喊，清晰地撞破喧嚣的战场，钻入他的耳膜：
“妈！川娃子尽忠啦！！”
一个攀上废墟用炸药炸塌日军火力点的年轻士兵。
“师座！湖南李石头下辈子再跟您杀敌！！”
一个抱紧炸药滚进坦克履带下的老兵。
每一个名字响起，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唐生智的心尖上。
他的兵，他的将，他所能汇聚的所有不屈和脊梁，正在这座城市绝望的血沼里，以一种最惨烈、最悲壮的方式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只为换得敌人片刻的慌乱，只为多带走一两个畜生。
身边，只剩下三个伤痕累累的年轻士兵紧紧围护着他。
一个头上缠着渗血绷带，脸上青涩未退；一个端着打空了子弹的轻机枪，枪管还滚烫；还有一个，一条胳膊无力地垂着，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一颗拧开了盖的手榴弹。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和那些呐喊出最后名字的兄弟一样的、燃烧到极致的决绝。
“司令……没几个人了……”
端轻机枪的士兵声音干涩，眼睛却像狼一样盯着前方涌动的敌人，“我们护着您……往江边退……”
退？
哪里还有路？
唐生智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力气再握紧手中的剑。
在这片血腥而混乱的绞杀场边缘，视线被泪水模糊，又被硝烟刺痛。
三个士兵拼死护着他，跌跌撞撞，在残垣断壁间艰难地穿行，避过交火的核心点。
几乎是在被半拖半拉的状态下，他们冲进了一个相对开阔些的广场，或许是曾经某个街心花园的废墟。
广场边缘，一座巨大的、由青铜铸造的雕像，在一片狼藉的瓦砾中孤寂地矗立着。
正是孙中山先生的立像。
这位革命的导师，民国之父的塑像，此刻也未能幸免于战火。
铜像上布满了乌黑发亮的炮灰和烟火熏灼的痕迹，甚至有几处明显的弹坑和焦黑痕迹。
一大片凝结发黑、早已分不清是谁的污血，泼溅在雕像的底座和衣摆位置，显得格外刺目。
塑像本身被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震得微微歪斜，脚下基座的石料更是被掀翻了好几块大的碎石。
微弱的灯光艰难地穿过浓厚的烟尘，惨淡地洒落在这片小小的广场上，也给这座满身疮痍的伟人塑像蒙上了一层悲凉的暮色。
“司令！要不然您歇歇？”
士兵扶住几乎脱力的唐生智。
身边枪炮声虽稍远，但那铺天盖地的厮杀声、爆炸声、日军野兽般的吼叫声，还有夹杂同胞濒死时的最后呐喊，席卷着整个南京城，也无情地冲刷着这小小的避难之地。
唐生智挣扎着站稳，他没有理会士兵的话，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那尊被战火和鲜血亵渎的塑像上。
阳光斜斜地穿过烟尘，照亮了孙中山先生那深邃而凝望远方、此刻却蒙满烟灰的脸庞。
" ["create_time"]=> string(10) "17555732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