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佶看来，老头儿很穷，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家徒四壁。皱巴巴几块钱藏在衣角特意缝制的内兜儿里，一小袋大队分的米，就是这个老人家想出远门的话全部的家当了。
家里没有劳动力，老头儿的工分一年到头总是负数。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个，几十年的乡里乡亲，都知道这是个本分善良的庄稼人，虽然脾气有些倔。他不是不想干活，是真的干不动了。
夕阳一点点的缩进了不远处的山峰间隙里，映出满天的晚霞，形状各异的一块块云朵仿佛刚刚出炉一般。
这就是火烧云啊，楚佶都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见过这样浑然天成的自然美景了，整日里混迹在车水马龙的都市间，偶尔换换环境，心情还不错。
时间不多了，得连夜出发才行。整理一下仅有的现金，背上小粮袋子，找了双最结实耐用，平时舍不得穿的“新鞋”换上，单薄却坚定的背影消失在村头崎岖的小路上。
怎么找孙子呢？唯一的线索只有部队番号而已。记得当年招兵的军官说他们是南云边防的，那就先到南云再说。
“淼叔，您这是去哪里儿啊？”
行了一里多，迎面来的是镇邮政的吴建国，远远的看见楚佶就跳下“二八大杠”，一边推车一边高声打招呼。
两个军绿色的大布袋子里，排满了信笺和各种报刊。离得太远，只能隐约看到标题是《综合办公厅宣布了八个试点企业》，还有个标题被布袋子挡住了大半，好像是关于交换什么俘虏的新闻。
老爷子平日里从来不关心这些，楚佶也没在意，见是吴建国，一句话条件反射的问出口：“有我孙儿的来信否？”
“天晚了，叔啊，就您这身子骨，快回去休息吧！”吴建国闪避的眼神一瞬即逝，连楚佶都险些忽略过去，他根本没有正面回答。
两人擦身而过，从始至终，老头儿没停下过向前的步伐。
“去找我孙儿去，时日不多了，得最后看一眼……”他似是在跟吴建国说话，也是对自己说的，声音很低，很苦涩。
“您总不能大半夜走着去啊？”
闻言，老头儿终于驻足回首，他抬起眼睑疑惑的打量了一下吴建国，又盯着那台二八大杠看了看，蹦出一句：
“咱可不会骑这个……”
楚佶都忍不住想捂脸，这老爷子到底什么脑回路啊！
吴建国也是嘴角抽了抽，笑了起来，旋即疑惑着道：“叔，要不您先不忙着走？等我给村委会送了报，再送送您。您真要去找援朝，那路可远着呢，您都没开份介绍信吧？”
……
同样是傍晚，京都的大街小巷车水马龙，匆匆下班的人潮庞大有序，人们都是沉默着赶路，除了个别有结伴而行的人在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人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机。
不知道何时，路边的电子屏广告已经被齐刷刷的换新。
这次不是什么明星代言的产品，也不是公益宣传，而是罕见的严打特别行动。吸引了路人的不少目光：
《大力打击各类资质不足的私营虚拟4D头盔制造商，整改行业乱象，取缔非法虚拟4D产品，捍卫知识产权》
不过，绝大多数人也仅仅是路过的时候扭头一看罢了，连驻足的人都没几个。
那些和自己的生活真的没有半毛钱关系。至于什么是虚拟4D产品？嗯，好像听说过，大概是超级有钱的那些人闲来无事的游戏用品吧，自己这辈子肯定是买不起也见不到了，又何须关心。
每天九九六都算遇见仁慈的老板了，好不容易空闲下来的时间多陪陪现实的家人多实在。
而路边广告屏，只是冰山一角，整个国家，所有的宣传媒介都在不约而同的传播着同样的内容。
新闻、报纸、各类讲座、宣传片、主题音乐、微小说、微电影，整个社会的都在被动员起来为这一特别行动开路。
空前团结，这样的盛况已经很多年不见了，以往这样的行动总是伴随着一些各式各样质疑、诘问乃至于抨击。
要做事情，就必须面对有心人。他们不在意你做的事情是不是有理，有多少益处，只管站出来反对就是了，反对的声势只要够大就可以博得好名望。
其实也不是没人反对：城中村的过道中，老旧小区的讣告栏里，仍没有改造成地下光缆的部分城区内随处可见的电线杆上，公交站台的站牌上，路边广告屏的角落里，随处可见各种标语和小作文。
“社会固化严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反对知识垄断，反对社会优质资源获取途径设限行为合法化！”
“反对特权者！劳动者万岁！”
京都多年来都在严打非法小广告，但是那些黑暗中的身影总是鬼怪一样忽然出现，又仿佛幽灵一样消失的悄无声息。
只留着那些很难清理的城市牛皮癣。
紧跟着这次特别行动衍生的东西，只用了几个小时就又一次砸到了老百姓的脸上。
“国家拟定，将推出《灵魂环保认证评估办法》、《灵魂安全设施设备管理条例》、《灵魂修养保健品管理指导意见》，号称当前不够成熟的虚拟4D技术对人类灵魂具有不可逆性危害！
呼吁立法设计灵魂创伤评定办法，设计行业准入门槛，淘汰所有不达标的产品。
炒作人类灵魂健康标准！……
对了还有昨天的4D虚拟设备导致的植物人事故……”
二月的京都天气就像五岁娃娃的脸，说变就变。转瞬间，闷热的桑拿天就变成了大雨滂沱的世界，雨水普通幕布一样垂下，砸落地面，溅起无数水花。
城市积水快速的蔓延上升，能见度却已经降到了两米以内。
路面上已经见不到多少人影，小型私家车熟练的开始寻找地势高的位置停靠，只有无所畏惧的大型公交车一如既往的奔驰。
……
镇火车站，楚佶看着窗外挥手告别的三个人，心中挺感动的。
虽然一路上三张喋喋不休的嘴想尽了办法都在说服他别去了，但是维护之意更重。最终苦劝无果，他们还特意给老头儿准备了几张热腾腾软糯糯的大饼，一个行军水壶，一身虽然旧却整洁大方的衣服。
最后还亲自送倔老头上了火车，楚佶觉得这个时代真好，陌生人间的关怀是那么的浓烈。
是的，这三个人是吴建国在镇上拉的壮丁，他自己抽不开身。他们认识吴建国，却都第一天见识这个憨厚倔强的老头儿，也不知道吴建国和他们怎么交代的，他们看老头儿的目光中，总带着一份尊敬和柔情。
楚佶隐隐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却在极力的否定，他要去亲眼见孙儿最后一面。
楚佶的座位靠着窗户，是六人围坐一桌的那种，对面坐着一个邋遢的中年胖子，正对着他笑。
这是一个小站，仅仅停靠五分钟。
火车开动前，四个年轻人来到了这一桌，他们喜气洋洋，这些是去文山高中准备复读备考的学子，两男两女。
能够离开努力为之劳作了多年的农场，有浓浓的不舍，能够再次有机会走进大学的学府，又是满满的幸福、兴奋和憧憬。
这段岁月间，无论是老三届还是新三届的学子，都是时代最强的脉搏。
火车启动了，很慢，伴随着咕咚咕咚的车轮和铁轨间隙摩擦产生的有节奏的回响。车身在很小范围幅度的摇摆，如果不看水杯中不断抖动的涟漪，你会逐渐习惯于这样的颠簸。
四个年轻人总有他们自己的话题，对面的胖子却一直看着楚佶笑。
这个笑是那么的猥琐，却给处理某种熟悉的久违感。
楚佶不自觉的想着自己是不是认识他，可是老头儿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连来镇上的机会都只有几次。
第一次是年轻时候结婚，陪老板儿进城见了见世面；第二次是给儿子和儿媳妇儿收尸的；第三次是送乖孙儿参军去，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火车。
没想到今儿还能亲自坐上，这几乎掏空了他所有的积蓄。
终于，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
嗯！楚佶认识他，这是他在这个虚拟国度唯一认识的家伙。
任务执行人：红顶豪商——坤哥。
氪金狗眼的讯息：现在的他是一个36岁的油腻大胖子，无业游民。
杨坤鹏形象邋遢，破衣娄嗖！为了赶来见楚佶，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一张还有些婴儿肥的娃娃脸上也男士灰尘。
他就那么看着楚佶笑着，那表情仿佛是在等待糖果的孩子，看对方到底啥时候能认出自己来。
“哇嘈！小胖墩儿是你，你咋混的比我还惨？”楚佶脱口而出。
还别说，虽然楚佶现在是个老头儿，但是一身整洁合体的衣衫真的加分不少，比胖子看上去强多了。
坐在他身边的单马尾女孩儿好奇的看了眼这个看起来蔫吧拉叽的老头儿，也很意外他和对面的胖子居然相认了，是旧识，却没有在意。
她转瞬间又将注意力投入到知识的讨论中。
“唉，一言难尽，我的能力你懂的，没忍住手痒，偏偏赶上这个时代。”他晃了晃自己从不离身的乌黑色合金大算盘，一脸苦闷，压低声音道：
“咱倒霉，大家分道扬镳各自行动后，我就过来了这里。地狱开局啊，直接在里面蹲了十八年，前天才出来的！”他的声音中分明都带着哭腔。
“……”楚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了，能说自己也挺苦的？那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虽然住的地下室，直到不久前起码还是有女朋友暖被窝的啊。
“为了来见你，等了我十八年的媳妇儿还在闹别扭，准备上吊呢！”胖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啥？当年你才刚满十八吧？”
“咋说呢，咱们出发前，我过来之前俩人就私定终身了，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他挠了挠脑袋，竟然露出腼腆的神色，楚佶分明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对象真的有感情。
“十八年来，她每周都来探监三、四次呢，从没耽误过一会，是个好女子……不然你以为现在的我为啥还能这么胖？”
“……”打量着差不多二百五十斤的他，楚佶陷入了沉思。他怀疑这应该是某种特殊力量在作祟才对，和胖子手中的算盘有关。
记得当年还在一起训练学习初期，他可不是这个形象。自从认领了那个大算盘，这小子就朝着小胖墩儿就路子狂奔不止，食量之大叹为观止。
“话说你是什么情况？你那钥匙虽然没我们这群人的能力那么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变态，但是你能行走在所有星球间作信使啊，当年所有人都羡慕得劲呢！你能得到所有人的帮助的情况下，总不至于混的这么差吧？这十八年里我可经常幻想你从天而降拯救我于苦海呢！”
胖子向前探着身子，把声音压倒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
“听说，你那钥匙是仙器，我们掌握的核心都只是神器级别的，是吧？”说着，他还特意叽咕叽咕自己的小眼睛，笑的跟弥勒佛似的。
“……别提了，前天去了施丫头那边一趟，你这儿才是第二次穿越！”叹了口气，楚佶自己也没搞清楚自己的核心为什么迟到了十八年。
“嗯？”胖子反应了一下，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右脸上，用小臂将脑袋承载桌子上。感叹道：
“还得是黑客大佬牛毕啊，施芯馨果然就是小师妹。怎么样，见到她了？算起来她也25了吧，漂亮吗？”
两个人眼中都露出追忆之色，眼前浮现出曾经那个参训人员中最小的小丫头，老局长的亲孙女，她们调皮可爱的小师妹。
“……呃，看起来像18。嗯，她在她那个世界里的身份信息是个大二学生。不过我估计他可不只有一两个身份！”
“你还知道其他人的序号吗？一群起名怪咖，完全猜不到啊。”这才是楚佶现在想知道的。
“我也只能靠推测，你还别说，在里面闲来无事，我还真研究过这个……”
……
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总有说不完的话，让这漫漫旅程也不是那么无聊。
当楚佶告知胖子，从此以后会时不时有神眷者被随机穿越到这方世界，带着各式各样的任务，来帮助他完成使命任务时。
这个胖子那双锃亮的眼睛仿佛能射出光，他摩挲着自己的大算盘感应了很久，露出了姨母笑。
“是那个叫骑猪护花的？这名字我咋不喜欢呢？嘿嘿……”
于是乎，两个猥琐的家伙开始低声商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