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皓身体僵直，目光低垂，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沙发的扶手。
“包括关沁在内的五个学生，两女三男住在一栋偏僻教学楼顶楼两间库房改造成的宿舍里，吃饭只去学校外包出去的第六餐厅，那里不能用饭卡只收现金。还有就是上课时他们虽然也跟其他学生一样正常听讲，但老师偶尔点名时却从来没有点过他们的名字。”
“有学生私下议论说他们是教职员工的亲属关系户，住得宽敞，伙食又好，上不上课都很自由，反正老师从不点他们的名。而他们也从不辩驳，有什么事情都只找郑老师，从来不会来找我。”
“我也跟郑老师打听过这五个学生的情况，但他只告诉我他们跟学校领导有特殊关系，让我别管他们的事。我本来就不想多事，只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好留在洛州这个大都市，所以我索性乐得清闲。”
“直到有一天，1515班有个学生家里找了关系让他转系，学生档案上要做一些删改。本来这些工作一直都是郑老师负责，但那几天他老家的父亲有重病请了两天假，转系那家托关系的领导又催得紧，郑老师无奈之下只能让我去他电脑上调出1515班的学生档案做删改。当看到档案的一刻我目瞪口呆，原来1515班一直就只有三十个学生，那五个有‘特殊关系’的学生根本就没有档案！我顿时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住单独的宿舍，没有饭卡，甚至老师点名册上都没有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学籍！”
“我给郑老师打电话，声音都在颤抖，我问他怎么有胆子私自招收学生，这事要被发现了可不只是丢了工作那么简单。郑老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他跟我一样只是辅导员，哪有能力私招学生，自然是上面有人安排了一切，他只是听命安置这些学生，当然也不是白干，有人给了他十万元的酬劳。”
“郑老师又说，他父亲的病需要有人长期护理，他这个学期结束就要辞职回老家，这些学生的事情我早晚都会知道，他一走料理这五个学生就是我的工作，我要么跟他一样拿钱做事，要么卷铺盖走人。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上面的人早选中了我，之所以让我跟郑老师一起负责国贸系，就是看中我没背景没关系，又很珍视眼下的工作，一旦郑老师有什么事我就是那个早就选好的候补。”
“再后来，大一上学期结束，郑老师辞职回了老家，临行前他告诉我不要有心理负担，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占不了大便宜，同样也吃不了大亏，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于是，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我一个人负责国贸系两个班的工作，开学前有人给我银行账号转了十万元，我知道我推脱不了，而且我的确也需要钱，老家的父母得赡养，弟妹还在上学，当年为了供我读书欠下的外债也得还。”
“就这样，那五个见不得光的学生有什么事都开始来找我帮忙处理，我接手后吃惊地发现，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黑户’，以为自己跟其他学生一样，至于吃住不一样，之前郑老师给的解释是他们属于扩招生，所以有些方面稍有区别。他们也都没在意，毕竟能进洛州大学这样的顶级名校就意味着锦绣前程。”
慢慢地，靳皓的眼睛开始亮了起来，脸上也浮现出微微的笑意，“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和关沁慢慢熟悉起来。她是五个学生中家庭条件最差的，从入学开始就一直申请特困补助，但显然是无法如愿的，郑老师一直推脱说名额有限，有比她条件更困难的学生需要优先照顾，关沁很善良，并没有死缠烂打。”
“但她家里实在太穷了，她每次吃饭都等餐厅快下班了才去，因为那时剩下的饭菜都只收半价，餐厅的阿姨看她可怜，每次都悄悄留下部分饭菜给她，钱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可即便是这样，关沁的日子依然过得很艰难，我帮她在校外联系了两户人家做家教，钱不算太多，但对她来说已经能够保障基本生活，她对我非常感激，我们之间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看着关沁，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同样来自偏远的山村，同样家庭贫困，同样举债求学，望着她清澈纯洁的眼眸，我忍不住将这些年没跟任何人提过的委屈、压抑还有孤独对她毫无保留地一一倾诉，就在我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时，关沁温柔地抱住了我，让我在她怀里把所有的悲伤毫无保留地释放！”
“从那时开始，我们相恋了，但我们都明白此时把恋情曝光对她和对我都有害无益，所以我们只能偷偷相爱。只要在学校里，我们从不敢长时间共处，我在校外一个偏僻的小区租了个单间，每到周末和节假日，那里就成了关沁和我两个人的秘密爱巢。我们一起做饭，一起洗碗，一起看电视，一起读书，我们毫无保留地把彼此都交给了对方，那时我才知道，我和关沁不一样，她的苦难远比我更多！”
“关沁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虽然家境贫寒，但一家人依然温馨和睦。关沁的学习并不太好，可能跟当地乡村义务教育质量不高有关，她的基础比较差，尽管非常努力，但进入县城上高中后，成绩一直在中游徘徊，以她的成绩，肯定上不了名校，但考一个三本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发挥好的话二本也有希望。”
“关沁的父母只希望她能走出农村，去城市学习生活，不要再跟他们一样一辈子土里刨食，至于考上什么样的学校，他们并没有太高的奢求。然而，就在关沁高考前夕，苦难降临到这个本就生活艰难的家庭。”
“高考前两天，关沁的母亲坐车去县城陪伴女儿高考，在国道上客车与一辆超载超速的大货车相撞，发生了侧翻，关沁的母亲抢救无效不幸身亡。关沁悲痛欲绝，几番哭得昏死过去，虽然在父亲催促之下还是参加了高考，但发挥严重失常，总分连最差的专科院校都够不上。”
“母亲离世，前途渺茫，关沁不知该如何是好。所幸肇事司机所属的运输公司和保险公司总共赔偿了四十万，这笔钱对于关沁父女来说是一场及时雨，本来家里为了关沁去县里读高中就借了不少外债，母亲离世后家里收入又降低一块，根本无力负担关沁复读，可有了这笔赔偿金，不但能够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还能让关沁安心复读，在来年为自己的未来再拼搏一次。”
“就在关沁收拾心情准备报名复读的时候，村里在洛州打工的远房亲戚，给他们介绍了一个叫席正良的教育机构老板，他声称有关系可以让关沁进入洛州大学经管学院的国贸系就读，要知道当年洛大的录取分数线比一本分数线高出足足三十分！”
“关沁的父亲动心了，他知道女儿就算复读十次也考不上洛州大学这样的顶级名校，如果能进入洛大，未来的前途一片光明。但席正良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忙，他开出的价码是五十万，只要能出五十万，他保证让关沁能进洛大的国贸系就读。”
“关沁虽然也很心动，但就算拿出母亲所有的死亡赔偿金，依然还差十万，她劝父亲放弃，就让她老老实实复读考个三本就行，可她父亲为了女儿的前途无论如何都想把握住这个机会。在把家里所有能卖的都卖了，又借了不少外债后终于凑够了五十万，关沁也在席正良的运作之下进入了洛州大学。”
靳皓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有些迷离，显然已经陷入回忆的深渊，“我当时听她说了这些，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我明白她跟父亲都被这个席正良给骗了！这个骗子一定是走通了学校高层领导的门路，从各地高价私招了高考落榜又想就读名校的学生，这些学生虽然表面上跟洛大其他学生没有太大分别，但因为没有学籍，毕业时一定无法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相当于尽管在洛大读了四年书，但没有任何证件能够证明他们在洛大就读并毕业，其实就是白费了四年青春却什么都没得到！”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把实情告诉了关沁。她如遭雷劈，整个人像傻掉一样目光呆滞，坐在那里足有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我吓坏了，安慰她说我一定想办法帮她解决学籍的问题，保证让她能够拿到毕业证，温言抚慰了很久她才慢慢回过神来，那天晚上她紧紧抱着我，一刻都不肯松开，我知道我是她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靳皓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苦笑着说道：“我就是一个刚工作不到两年的普通辅导员，我虽然对关沁许下了承诺，可我又有什么能力帮她呢？我考虑良久，还是只能给郑老师打电话。他本来什么都不愿意说，但经不住我反复恳求，并保证不会对外透露，他才告诉我这样的私招已经有好几年了，每年的人数都很少，顶多十几个，分散在几个不太热门的专业里面，都有专人负责这些学生的学习和生活，完全不会引人注意，而席正良和另外几人合伙开的教育培训机构就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
“至于那些学生，毕业时只能得到一张洛州本地不知名的民办院校的毕业证书，当然也有人闹过，但都没掀起什么风浪，席正良他们物色的都是离洛州比较远又家境普通的学生，有些学校不方便出面解决的问题他们也会私下处理，所以好几年了，这门生意一直没断过。我问郑老师是不是有可能拿到洛大的毕业证？郑老师冷笑着让我别做梦，说他们连学籍都没有怎么可能拿到毕业证，还劝我少管闲事，拿着钱安心过自己的日子。说完这些，郑老师就断了跟我的联系，无论我打电话还是发短信他都不再回复。”
“我苦思冥想了很久，决定找当时经管学院的王院长试试。我托同事约了好几次，终于敲开了王院长的家门。我拿出关沁的资料说明来意，刚把自己掏空所有积蓄凑齐的十五万元放在桌上，王院长突然大发雷霆，说看我年轻不懂事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来找他提这种无理的要求，就让我滚出洛大，说完把钱塞回我怀里后把我赶了出去。”
“我心丧若死，正不知道如何跟关沁说这事，谁知第二天王院长竟然给我打来电话，说看了关沁的资料，觉得这个女孩实在太可怜，他愿意试试帮她解决学籍问题，并坚决表示不会收钱，但想见见关沁跟她单独面谈。我觉得真是喜从天降，连忙告诉了关沁，她也喜出望外，当天下午就去见了王院长。”
“那天，关沁很晚才回来，她说王院长已经答应帮忙，大四毕业时一定能给她发洛大的毕业证，而且王院长还给她介绍了另外一份家教的工作。这应该算是好事成双，但关沁情绪并不太高，好在没过几天她又恢复如初，但越发地黏着我，有时在学校里都不避讳，我不知道她怎么了，问她时她只说太爱我，怕哪天会失去我。我除了好言安慰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马芊然、卢锐和林元晋互望一眼，都对眼前这个痴心的男人生出了几分同情，他不知道为了换得王升耀所承诺的帮忙，关沁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四的下学期，所有学生都开始实习。束州最大的电子公司‘高讯科技’到国贸系招收实习生，最终关沁和周松以及金佳妮一同被选中。高讯公司表示如果表现出色，毕业后可以转正，但名额只有一个。由于高讯公司的待遇非常优厚，关沁相当高兴，无限期待地憧憬着未来，对我说她一定会抓住机会拿到转正的名额。”
“束州离洛州并不远，只有三四个小时车程，但毕竟往来不易，关沁和我在车站依依惜别，可我没有想到，那竟然就是我们最后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