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长孙皇后崩逝。圣上悲痛欲绝，情深难抑，在宫中建造起层台，终日登临遥望妻子的陵墓。
贞观十一年，圣上广开后宫，我随大批年轻貌美的世家女子一同进宫，侍奉天颜。此后三年，圣上精力旺盛，每年都采纳天下扩充后宫。
进宫后，按出身门第的高低，我们被册封为不同品级的低位嫔妃。在众人中，我的出身不算高贵也不算贫寒，经表姨母举荐，未见圣上时我就被册封为正五品才人。那时，宫里宫外盛传我的表姨母杨妃独得圣宠，即将被册封为皇后。后来终究没成，宫里宫外又传杨妃身上挂着先夫齐王李元吉的冤魂，每逢杨妃侍寝冤魂就会钻进圣上的睡梦中哭泣。圣上夜夜不得安眠，只好将册立新后之事作罢。
甫一进宫，我便去拜见表姨母。她一身华贵宫装站在高阶上，云鬓花颜风情万种，全然看不出是个生育过孩子的三十妇人。我跪在阶下暗想，表姨母年轻时该是怎样的绝代风华？她低头看我，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忧伤，更似在浓墨重彩的画上添了几笔云淡风轻的美态，却不见半点久在深宫见到亲人的热忱和感动。
表姨母淡淡地对我说，“阿姊托付我的事幸不辱使命。媚娘，我是个罪人，不值得你专程过来叩谢。我一向喜欢清净，如今年岁大了，更不耐烦接见外客，你日后不必过来请安侍候，我也羞见故人之女。”
我抓着她的袖口想说，她不是罪人。亡国、丧夫、委身仇敌……红颜薄命不是她的错。如果她有罪，罪在过分耀眼的美貌引诱出乱世丛林中的野兽。历史棋盘上的男人们互相争夺厮杀，她不幸沦为那件值得拿出来炫耀的战利品。
宫苑森森，我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出声。
我知道一个远房表亲的存在并不能慰藉她伤痕累累的心和身体。那天，我看到了表姨母的眼泪。此后除了宫中盛大节庆，我很少再去拜见她。可即便如此，杨妃存在的影响力仍旧照拂着我这个压在太极宫底层的卑微嫔妾。
太极宫最开始向我露出的颜色，明媚，娇俏，像大姐乌黑发髻上簪的一朵沾着晨露的海棠花。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娇蕊一样的年纪和面孔，从天南地北来，说笑打闹，嬉戏玩耍，深冬暖宫围炉夜话，初春太液池雕梁画舫，尽情享受着奢华的宫廷生活。我们远离了父母也彻底挣脱了家庭的束缚，只是模模糊糊地被告知入宫就算嫁给了圣上，而我们的圣上是盖世英雄，千古明君，他如同神灵一般填充了每一个少女玫瑰色的梦境。
到了暮春时节，开始有同伴被抬进了甘露殿，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她们回来后，有人喜滋滋的，有人躲在房间里哭，还有傻愣愣一问三不知的。我站在窗前掰着指头数，一个，两个，三个……到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呢？
自从有人开始承宠后，姐妹们小聚就有了新的话题，大家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圣上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要把高高在上的神灵拉到人间来落在我们当中。
心急的拉着呆呆的问，“好姐姐，你快说说嘛，陛下长得什么样？是不是一身铠甲，佩戴宝剑，威风凛凛，和我娘挂在墙上的画一样？”
呆呆的捂着嘴笑，“嘻嘻，傻妹妹，又不是上战场，床笫之间哪有男人会舞刀弄枪？不过陛下确实长得十分高大英武，他有宽阔的肩膀和繁盛的须发，还有柱子一样沉的腿，压在我的肚子上……”
“哈哈哈……”众人笑得前俯后仰，呆呆的看着大家不明就里，也呆呆地笑了。
又有心急的拉着身边的姐妹，“徐姐姐，你也承宠了，你见到的陛下也是这样的吗？”
徐惠坐在我身侧，空谷幽兰一般的女子。她害羞答道，“我们身为嫔御侍奉陛下，怎么能聚在一起妄议龙颜。”
我们自是不依不饶。我扯着她的衣袖撒娇，“徐姐姐，那就当我们只是身为女子想知道夫君的样子，好姐姐，你既然见过我们的夫君，就和我们说说嘛，好姐姐……”
“好姐姐，你说说嘛。”众人附和道。
徐惠被我们缠的没办法了，只能求饶，“好好，不过依我说，女人看男人怎么能只看皮相呢？”她顺手把我揽在怀里，好像在摸一只小猫一样，“陛下贵为天子，他的英武不在外貌，而在高山一样的气魄和大海一样的胸襟。他的智慧和风度超过史书上任何一位帝王，天纵神武、英姿盖世，是定天下宏达大业的雄主。”
我看着徐惠，她说话时眼底闪着星光，将刚刚姐妹们拉下人间的男人又用无比崇敬之心送回天上去。这让我更好奇了，能让徐惠心甘情愿俯首供奉的男人到底有什么神通？我也想见一见天子的模样。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比起名分上的丈夫，徐惠才是我在太宗朝最珍贵的人。
等到初夏，家世显赫、父兄在朝的同伴都侍奉过圣驾，而我仍迟迟未被召幸。在反复做过心理斗争后，我挑了一大块银子偷偷塞给了宫闱令王伏胜。
“王公公，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陛下？”
王伏胜笑呵呵地把银子收起来，对我说，“哟，我的武才人啊，陛下日理万机，今天是突厥觐见，明天是吐蕃来朝，是好不容易才能抽个空来后宫坐坐。陛下想见谁，想去哪位宫里松快松快，哪是我们这些子人能揣度的？”
“可是我进宫都快小半年了，连远远地望陛下一眼都没有。”
“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别说您才进宫小半年，多少白头宫女这辈子都没见过陛下呢！照我说，您呢也不用着急。您是官宦家的小姐，正儿八经的五品才人，是有品级有身份的人。您再等等，再等等，按旧例一年内肯定会承宠的。”
王伏胜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门。路过隔壁的冷宫行院，我看到白头宫女散散俩俩地坐在树荫下闲话帝王家的阴私。烈烈艳阳下，我打了个寒颤，转身回头去找王伏胜。
“王公公！”
王伏胜正搓着手往木盒子里装银子，被我一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立刻跳起来护住盒子，好像有人要夺了他的银子去。“哟，是武才人呀。”他擦擦脑门上的冷汗，“您还有什么事？”
“王公公，陛下日理万机，我想递牌子见见表姨娘总可以吧。”我还是扯出了这面大旗，“我想她了，是她举荐我进宫的。”
“什么？贵亲也在宫里？”
我娇滴滴地说道，“是杨妃，出身弘农杨氏的那一位。我阿娘是前朝观王杨雄的侄女，太祖赐婚下嫁给我父亲的。”
王伏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啧啧啧，原来杨妃娘娘在陛下面前常常夸赞的外甥女就是您，老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
我忙拦下了他假意往自己脸上呼的巴掌，“王公公，您别这样。”
“武才人，老奴在宫里几十年了，头一遭见到像您这么娇媚的女子……”
“哈哈哈……”我掩嘴笑了。
王伏胜谄媚道，“您别笑啊，您一笑老奴浑身的骨头都酥了。您现在赶紧去休息，好好养养精神，今晚可有的忙喽！”
当天晚上，我立马被安排侍寝。王伏胜笑眯眯地把旨意递给我时，我第一次探知到在太极宫的秘密。在这里，即使是最低贱的宫女宦官，也掌握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权力。生杀予夺。
之后，我没有继续被安排去见杨妃。宫闱局的消息，杨妃病重，闭门谢客。一个月后，她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