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鲜花被换成了假花。
因为叶昕昕说，鲜花总会枯萎，不如就装饰假花吧，四季鲜艳，永远盛开。
爸爸说，好。
*
桌上长年摆放绿萝，以前这植物被弥父养得极好，葱郁葱郁，绿汪汪能掐出水，如今却叶片干焦，边缘发黄，有气无力。
弥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顿时一怔。
她吸了一口气，喉咙发紧，仰头不叫泪流下。
“妈曾经喜欢绿萝，你说过，你要照顾好她留下来的所有。十年来，你都做得很好。可现在你忘了为绿萝浇水。”
“爸，你在遗忘。有一天，你会不会忘记她？”
弥雪的声音冷寂，如寒风呼啸而过，“我们的命都是妈救下来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敢这样？”
“青梅竹马，十年夫妻，救命之恩，午夜梦回，你看不见妈的影子吗？”
弥父神情有些许的愣怔，张口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发出了模糊不清的气音。
他手指弯曲敲击太阳穴，头微微垂下，弥雪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阿雪，爸为你妈守了十年丧，爸觉得够了，真的累了，太累了。你不会明白爸爸的感受，爸也不指望你明白。你只要知道，你妈妈不会怪我去追求幸福的。”
“你长大了，成年了，别再闹脾气，和你妹妹好好相处。人都要往前看。”
他不知是在说服女儿，还是在说服自己，额角的青筋都隐隐凸显。
弥雪一阵耳鸣，她只想大喊大叫，质问你这是寻找你的幸福吗？你分明是要把妈妈和我赶出你的世界！
多年来的补偿心理变质？还是觉得不欠妈了？
弥雪不愿再与他待在同一个空间。
跌跌撞撞走出门，眼泪就下来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还要抑制住不发出声音，一路跑回房间，锁上门，脊背靠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地上。
十年前，她们一家三口乘车外出旅游，为期七天，玩得很尽兴，返回之时已是深夜，就在一个十字岔路口，一个普通的岔路口。
不幸降临。
他们的车与一辆醉驾的车相撞，瞬间产生的爆发力，哪怕是顶级的车子都无法抵消。
那一夜，残留在记忆中的，唯有冲天的火光。
她与爸爸当场昏迷，卡在座位里，人事不知，只有妈妈还存留意识。
当时她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爬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因为汽车随时可能爆炸，她若不赶快走，她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只要她走了，虽然会失去丈夫孩子，会经历一段时日的悲伤，但起码她还活着，以后会有新的丈夫和孩子。
可她没有，她没有走，固执地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是永远。
她当时是个九岁的孩子，两车相撞，当场昏迷过去，黑色夜空下，看不见妈妈的身影，听不见她绝望的哭声和凄厉的哀嚎。
直到事后，她才从救援人员口中知晓，妈妈先是将她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又回去拖出了爸爸。
“真不知道一个力气弱小的女子，是怎么拖动一个成年男人的……”他们感慨地说。
妈妈没来得及逃出去。
她将爸爸没拖走多远，车就爆炸了，危急关头，她整个人死死地扒在爸爸身上，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飞射过来的残片和烧过来的火势。
爆炸结束，她的尸首通体焦黑，却紧紧护着身下的人。
时隔多年，再次回想起救援人员的描述，弥雪依旧能透过话语看到当时的情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闻到灼烧的焦味。
有人重获新生，有人长眠地下……
弥雪感觉很冷，真的很冷，阴惨惨的冷，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偏移，阳光明晃晃照进眼底，刺激瞳孔收缩。
她恍然回神，转了转眼珠，双眼酸涩，动了动身子，一条腿已经麻木。
天光明亮，阳台上绿色的植物长势喜人，叶片葱郁，昨夜大雨留下的水滴晶莹剔透，闪烁金光。
弥雪默不作声起身翻出行李箱，衣柜清空，重要东西全部打包，一股脑塞进箱子。
此地不宜久留。
她能看出来，爸爸眼里已经没有她，只有那对母女，留在这里也是碍眼，不如趁早搬出去。
弥雪自认还算冷静，条理清晰地思索接下来的去处，未来的生活，不带主观情绪，理智地考虑父女关系。
看一个箱子不够，她又拖了另一个过来，打开就往地上一摔。
“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拼拼乓乓，噼里啪啦，结束后，弥雪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半晌无言。
她抱住被子，愣了一会儿，侧身一转，余光瞄到了床头柜抽屉处露出来的照片一角，起身拿了过来。
彩色照片上，一家三口笑得开怀，爸妈分别站在她两边，妈妈温柔美丽，像端庄的王后，爸爸以守护的姿势用臂膀拢住她们两个人。三人挨得很紧，密不可分。
可结果呢，一个死，剩下的两个渐行渐远。
“咔嚓”几声，弥雪取出剪刀剪下了弥父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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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雪提着两大行李箱下去的时候，弥父正在客厅看报纸，神情是恍若无事发生的惬意。
他曾半蹲在她面前，流着泪说：“阿雪你还有爸爸，相信我，爸爸永远是阿雪公主一个人的国王。”
这么多年，他把她当成掌上明珠捧在手心这么多年，说厌弃就厌弃，弥雪几乎无法分清究竟哪一个是他。
慈爱的，宽容的，严酷的，无情的……
她绷着脸走过。
“站住！”弥父放下报纸，视线停在弥雪手里两个超大行李箱上，蹙眉，“你这是干什么去？”
他没有取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眼神便看不分明，“就因为和我吵了一架，难受了？赌气了？要离家出走？”
“越长越有出息，你可真有能耐。”
弥雪缓缓转身。
厨房里捣鼓新点心的母女俩惊得走了出来，弥雪看到了叶昕昕，她身上系着一件奶黄色围裙，腰身纤细，立在逆光处，眸光极淡地看过来。
她拍了拍手，面粉簌簌而落，“啪啪”的几声，听在耳中，像庆祝她离开的鼓掌。
弥雪神思一清，瞬间改了想法。
她忽然发觉自己如此灰溜溜地离开，多少有些难看，不太体面，放在外头的人眼里，大抵与被扫地出门没有区别。
叶昕昕巴不得她抓紧滚开腾地方，滚得越远越好，最好将她所有的东西拱手让人。
凭什么她要走？
思索片刻，弥雪肃然道：“爸你误会了，我同学邀请我去她家住几天，过几天会回来。”最后几个字她咬重了字音，“再怎么说这是我家，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外面再好，我还是要回来。”
闻言，弥父脸色柔和了许多，“你郭叔叔家的丫头请你去的？嗯，那挺好，那就去吧，记得别给人家添麻烦。”
弥雪刚要点头，就见叶昕昕笑着走了过来，“姐姐东西真多，快把房间搬空了吧，提着不重吗？”
弥父眉间一凝，目光又落在箱子上，弥雪多了解他啊，一看就知他又起了疑心，抢先说：
“这里头装了护肤品化妆品保湿水洗脸巾防晒霜美甲箱遮阳伞。”一口气报完，她看着弥父，补充道，“还有我的夏季二十四件套。”
“出门在外，装备齐全嘛。”
“……”在场四人除了弥雪本人，一时皆被震撼住了。
弥雪将微微凌乱的头发撩到耳后，朝叶昕昕露齿一笑，“妹妹，像我这样的靓女，总要有维护成本的。”
“你应该没有体验过。姐姐理解。”